【轉貼】天舞第三部:瑤英(四)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3 13:36:36
十二
  那人的聲音和顏珠的眼睛,彷彿一直糾纏不休,直到回到宮中,瑤英還覺得一顆心撲
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在陽光下站了好久,灼熱的感覺,終於漸漸驅散了心頭的陰寒。然後她去乾安殿找
邯翊,他卻不在,白帝也不在。原來都出宮去了。
  胡山病危。
  來在他床前的白帝,黯然神傷。
  「王爺……」胡山低弱的聲音幾不可聞。
  白帝忙靠近他。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幾下,像是在積蓄力量,「我有話說。」
  白帝命屋裡的人都退出去,房門也合上了。
  四目相對,已經鬚髮稀疏,瘦得不成人形的胡山,惟有那雙眼睛依舊睿智不減,定定
地望著白帝,像有許多感慨。
  「快三十年了吧?」
  胡山口齒不清,白帝分辨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他一面回憶著,一面微微笑
了:「是啊,整整二十八年了。」
  十五歲那年,他在街市上初見胡山,那時他正被差役帶走。
  鐵索加在他頸項間,可是他卻像毫無察覺,只是盯著袖口一塊銹跡,彷彿那小小的污
漬,比一場冤獄還要嚴重。
  驚鴻一瞥,他便決定救他。
  然後,是二十多年半師半友。「先生!」往事掠過心頭,白帝說出一句心底裡的話:
「這麼多年能得先生襄助,我何其有幸!」
  「到頭了。」
  白帝激靈一下,「不、不,先生何苦說這樣的話?」他低頭盱著胡山的臉色,強笑道
:「先生就是人清瘦些,怕是天太熱,胃口不開的緣故?過幾日就好了!」
  「王爺何須諱言?其實這也沒有什麼。」胡山喟歎地說著,「我胡山這一世也算風雲
際會。若說憾事,惟有一件——」
  白帝輕輕地打斷:「全仗先生,天下已在我手中。只差最後一步,不過遲早之間,先
生何須掛懷?」
  「不是說這個。」
  「那麼,先生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是有一件事。」胡山停下來喘息著,半天續不下去。
  白帝不忍心,但心知再不讓他說,只怕再無機會。於是起身開了門,要了一碗參湯,
親自端到胡山床邊,餵他喝了兩口。
  胡山閉著眼歇了片刻,重又睜開眼來,「王爺,有件事,我要問一問王爺的打算。」
  「先生儘管說。」
  「王爺是否已經決意立大公子邯翊為儲?」
  白帝沉吟著,沒有立刻回答。
  「眼下姜妃有孕,王爺又有些猶豫了,是不是?」
  白帝默然半晌,點頭說:「以叔傳侄,我怕有後患。」
  「公子的品性,王爺再清楚也沒有。立誰為儲,請王爺自專。但,」胡山吃力地說:
「倘若王爺不打算立大公子為儲,我勸王爺,早下決斷。」
  白帝渾身一震,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胡山,好一會,方問:「先
生說的決斷,莫不是要我……」
  胡山緊緊盯著他,一字一頓:「殺了大公子。」
  「不行!」白帝脫口而出。
  胡山眼裡有一種瞭然的微笑。「果然如此……」他歎息著,合上眼睛。
  白帝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在屋裡走動了幾圈。然後重又回到他窗前,輕聲地問
:「先生,你……你……早就知道了麼?」
  胡山臉頰動了動,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王爺帶那孩子進府的時候,我就有幾分疑心
。再看看王爺這些年如何待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白帝低聲說:「胡先生,這麼多年,我只瞞過你這一件事,實在是對不住。」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胡山半世輔佐王爺,自問只有兩件事,實在是做錯了。一件
是不該讓虞妃進府,另一件就是當日在羽山,無論如何,我也該勸王爺留下先儲帝……」
  白帝苦笑,「胡先生,就算是錯了,也是我的錯,與先生何干呢?」
  胡山微微搖頭,「我想不到這竟成了王爺的心病,二十年來王爺始終解不開這個心結
!唉……王爺終究還是心軟,哪怕負了自己,也不會忍心動大公子。」
  白帝怔了怔,似乎想要爭辯,但胡山沒容他說話。
  「所以,我要勸王爺一句話,無論姜妃生子與否,王爺都要立大公子為儲。」
  白帝依舊不言語。
  胡山有點急,喘息著又說:「王爺!大公子的人品才具,像王爺的地方,還要多過像
他生父。王爺只要想一想當初王爺跟天帝的情形,你就該明白,要保大公子一世平安,只
有立他為儲……大公子他……他……」
  「先生,你不要急。」白帝緩緩道,「我也不是沒這樣打算過。只是近來我覺得那孩
子,似乎有些念頭存在心裡,我只怕他——」
  「王爺為何不說明他的身世?」
  白帝輕歎:「說明了又如何?他父親終究是死在了我的手上。」
  「所以我說,這才是王爺的心病。可是,王爺……王爺……我只怕不能跟你細說了,
我胡山一輩子沒有欺過你。你,你就聽我的吧。」說到最末,氣喘吁吁,幾乎聽不出他在
說什麼。
  白帝一時之間實在應承不下來。
  「王爺,你不答應,我死不瞑目!」
  白帝微微一震。
  胡山眼中,滿是哀懇。白帝想起這二十八年來,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求過一件事,直至
臨死也是如此,便不由自主地點頭:「好,我答應。」
  隨著話音,胡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限疲倦,卻也是了無牽掛地,合上了眼睛。   
  
  蕭仲宣背負遺體出城,至一處不知名的小山丘,在正對一汪泉水的林間,安葬顏珠。
  他先用鍬,使不上勁便用手,他只得一隻左手,卻不肯叫人幫忙。
  掘成一深穴,他放入顏珠,並以雲泉陪葬。墳前不立墓碑,只種槐樹一棵,松柏數株
。春來槐花飄香,松柏四季成蔭。
  然後他跪坐墓前,失聲痛哭。
  邯翊站在他身後,看他做這一切,黯然無語。
  天色將晚,蕭仲宣命吟秋提起行囊,準備上路。
  邯翊還想挽留,蕭仲宣婉言謝絕,他說:「我今生不想再入帝都。」
  回頭遙望,帝都深灰的城牆,在夕陽中巋然不動。陰沉沉的一片,彷彿堵在邯翊心口
,叫他呼吸不暢。事後他也曾反覆思量,總覺得當日情形太過巧合,彷彿有人故意安排。
  「這件事終不能這樣算完,待我查出……」
  「我不想管了。」蕭仲宣搖頭,「還是她說得對,人既然已經死了,因為什麼死的,
還有什麼關係?只願她來世做人,能好過今世!」
  邯翊怔怔地發了會呆,沒有說話。
  蕭仲宣又說:「王爺性情陰騭,大公子自己小心。」
  他從未將話說得這樣直白過,邯翊不由凜然。
  蕭仲宣淡然一笑,「蕭某這一陣多仗大公子誠心相待,只怕日後相見不易,也只有這
兩句話相贈而已。王爺也有不得人心之事,大公子何妨為自己打算、打算?」
  邯翊目光閃動,不語。
  蕭仲宣深深一躬,說聲:「公子保重,我去了。」便領著吟秋,頭也不回地飄然下山

  遠遠地,歌聲隨風飄來,細細分辨,才聽明白他唱的是:「彈指風光流轉,芳華為誰
殘。天道無常人道難……」
  正是邯翊初見顏珠,聽她唱過的那一支。只是蕭仲宣此時唱來,一股蕭瑟之情。
  邯翊在山坡上站了許久,終於無聲地透出口氣,「走吧。」
  六福跟在他的身後,淡金色的夕陽照在他素白的袍服上,寬大的袍袖如蝶翼般飄動。
他的身上似乎散發出一股莊嚴而森冷的氣息,六福忽然覺得這樣的氣息,似曾相識。
  六福想起白帝,他身上也有同樣的氣息,因為他每次見到白帝的時候,都禁不住要打
冷戰。
  他好像跟從前不一樣了,六福想。從前他是傲然的,就像天上的白雲,雖然高高在上
,卻不會叫人害怕,可是現在似乎不同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主人,好像越去越遠,獨自走
向一個他無法追隨的地方。這感覺讓六福不寒而慄,他連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轉眼荷花開殘,秋風乍起。
  算來再過月餘,就是姜妃臨盆之期,牽動朝野內外不知多少人目光的嬰兒,將呱呱落
地。都在想,倘若是個男嬰,那就是世子了吧?所以這孩子成了全天下人的共同期待。
  除了很少幾個人,漠不關心。
  大公子邯翊每天在朝中往來,神情冷淡,朝臣們看在眼裡,卻都不奇怪,他如果看起
來很高興,反倒是件奇怪的事。
  然而,白帝看起來,也不怎麼高興。
  每次有人提起如何為小公子誕生慶祝的時候,他總是不置可否。久而久之,人們對他
的態度,便很狐疑,難道他不希望有個子嗣嗎?
  這時,鹿州案已經快要被遺忘了。
  從一開始的震動朝野,到後來的漸漸湮沒,似乎是要不了了之。其實這也是預料之中
的,從前也有很多人想動世家,可是從來也沒人成功過。
  齊家被族沒,已算是相當嚴厲的處置,各讓一步,別的幾家便都無大礙,這是彼此心
照不宣的事。至於那位毒殺了丈夫的齊夫人姜氏,都認為眼下時機最好,由姜妃在白帝面
前說幾句話,想必很快就有恩旨了。
  自然也有人不甘心,理法司正卿董碩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性情,與前任蔣成南大不相同,是個頗有稜角的人。傳言他在私下裡放出話來,
姜氏的事情,證據確鑿,便是有白帝的恩旨,也要頂一頂!
  聽到這話的人,倒是不信的居多,但也有放在心上的。理法司有個叫廬敬的司官,便
在左右無人的時候,悄悄地勸說:「大人,這又何必?要依廬某之見,不如趁恩旨未下,
了結此案,也好顯得大人體仰聖心。」
  話音一落,董碩霍然起身,「嗯,你倒提醒我了!」
  未出幾日,便傳出姜氏被處決的消息。
  判書是理法司下的,董碩親自坐鎮,就在獄中,絞殺了姜氏。
  這下,舉朝震驚。清流快意,認為董碩持正不阿,也有人替他捏一把汗,覺得這舉動
雖然得民心,只怕得罪的人卻也厲害。
  白帝倒沒有說什麼,或許是來不及說什麼,因為消息很快走漏,幾天之後姜妃就得知
了。
  姜妃驚駭之下,動了胎氣而難產。
  邯翊得知,連忙進宮請安。白帝似乎心事重重,默視他良久,幾度欲言又止,最後只
說:「並無大礙,你也不必憂心,回府去等消息好了。」
  邯翊只得告退。
  雖已入秋,未曾散盡的暑氣撲面而來,幾乎叫人無法喘息。記起方纔,白帝淡漠的眼
神,分明是洞悉一切的模樣,不覺又有一股徹骨的寒意躥過脊背。
  內侍拾階而上,打斷他凌亂的思緒,「大公主有請。」
  一進容華宮,就覺得氣氛不尋常,宮女內侍全都站在廊下,面無表情地垂首侍立,彷
彿風雨欲來。
  瑤英獨自坐在屋裡,聽見腳步聲,冷冷地回頭看了一眼,又扭開臉去。
  邯翊問:「誰又惹著你了?」
  「是不是你動了什麼手腳?」她沒有回頭,聲音像三九的天氣一般,「是不是你指使
人殺她?你故意選在了這個時候,只為了你想除掉那個孩子,是不是?」
  邯翊不說話,屋裡安靜得異樣。
  瑤英盯著他看,心裡忍不住希望他會否認。
  可是窒息的沉默中,他靜靜地說:「是啊。」
  好像血色隨著最後的一絲希望被奪去,她的臉龐,在瞬間變得慘白。她望著他,那種
近乎絕望的眼神,彷彿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陡然,她抄起桌上的一隻茶盞,衝著他狠狠地丟了過去。
  邯翊一直望著她,身子一動不動。茶盞便正正地砸在他的額頭。殷紅的血,順著他的
臉淌下來。
  瑤英愕然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
  然後眼淚從她眼裡湧出來,好像比他頭上的血湧出來得還要快。她抓起一塊帕子,撲
到他面前,手忙腳亂地捂著他的傷口,想把血堵住。
  「別怕、別怕。」他輕聲安慰她,「這麼小的傷口,不會有事的。叫人來替我包一下
就好了。」
  瑤英這才想起該傳太醫。
  好一陣忙亂過後,又剩下兩人獨處。
  瑤英喃喃地問:「你為什麼不躲?」
  他沉默著,不肯回答。
  「為什麼呢?」瑤英傷心地問:「他養你二十年,難道你心裡一點情意也沒有?」
  他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沒躲,因為我後悔了。我不該做那種事,那麼做,我不就成
了跟他……跟他……」他遲疑沒有說完。
  跟他一樣的人。瑤英替他續完了。
  「你為什麼這樣恨他?」瑤英的聲音空洞而縹緲,「父王他是我父王,可他也是你父
王,他真的把你當兒子,你難道不知道麼?」
  「我也不想恨他。」邯翊靜靜地說,「可有些事情你並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瑤英急急地說著,「該給你的他也都給你了,你也沒少
什麼,為什麼你還要這麼恨他?」
  邯翊露出一絲意外,「原來你真的知道?」
  瑤英沒有辦法答這句話,她沒有辦法對他提起那年她在櫃子裡聽到的話。她喃喃地說
:「你別恨他了、別恨他了。我……我求你!哥哥!」
  他知道,瑤英從來沒有這樣哀求過任何人,可是這句話,他卻答應不下來。
  他故意輕笑,「你自己說的,我不是你親哥哥。」
  她別開臉,「現在我寧願是了。」
  邯翊歎了口氣,「瑤英,我……」
  瑤英打斷他,「你不是對手。」
  話出口,自己也怔了。她看見邯翊臉上泛起的血色,不免有些後悔失言。然而,她知
道,那正是她一直深藏心底的恐懼。
  邯翊勉強笑了笑,「那你幫我啊。」
  「我不。」她輕輕地說,「我誰也不幫。」
  她低著頭,鬢角的髮絲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間擰著一塊手
帕,絞得指節都發白了。
  驀地,他看見一顆水珠掉下來,落在她手背上。
  然後又是一顆,一顆接著一顆。
  可是她卻一動不動,宛如雕像般。
  靜默中,他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鬆動了。
  躊躇良久,他終於說:「我不會要你幫我的,我也不想讓你為難,至於你說的……我
盡力做到吧。」
  
  
  姜妃折騰了一夜,她的慘叫,在靜夜裡像是傳遍了天宮的每個角落。
  玉兒在半夜裡驚醒,發覺瑤英不在床上。玉兒嚇了一跳,開門去找,才看見她站在庭
院當中,對著天空默默祝禱。
  那時候她神態虔誠,寧謐的月色映著她的臉,煥發出一種分外柔和的光彩。
  瞬間,玉兒想起了虞妃。她是個特別的女子,她活著的時候,只覺得她很尋常,然而
她死了,大家卻一直記得她,而且不會隨著時間淡忘。虞妃在世的時候,玉兒年紀還小,
只記得她有一種無比安詳的神態,就如同此刻的瑤英。
  清晨早起,聽說姜妃誕下了一名男嬰。
  小公子取名申翃。滿月時,白帝特命大赦天下,看來果然身份非同尋常。
  於是都鬆了口氣,塵埃落定,就不必再三心二意了。
  然而白帝身邊的人,卻留意到他其實並沒有特別高興。朝臣上書請立世子,他也沒有
理會。倒是常常召見首揆石長德,兩人經常關起門來說很久的話。
  很快就有傳言,說白帝雖然有了親生的兒子,可是想立的,還是養子邯翊。
  消息剛傳出來的時候,都將信將疑,可是入九月,頒下一道詔令,三年一度的皇陵祭
祖,命大公子邯翊代天帝行職,前往東豫。
  這詔書一下,大家都知道傳聞不假。也有朝臣上書,白帝避而不談。
  這話無人敢告訴姜妃,因為她產後,身子一直不好。直到大公子領受儀節,前殿鐘鼓?
赫,才終於瞞不住。
  得知真相的姜妃,一顆心被拋到了無底深淵,眼前漆黑一團,看不出半點光亮。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她在心裡反反覆覆地問,可是無人能回答她。
  大半年的歡喜與等待,原以為孩兒出世,就是出頭之日,沒想到一番心血還是虛擲在
無用之地!無端的恨意湧起,隨手抄起桌上一隻青花瓷瓶,「璫」地一聲,摔個粉碎。
  彷彿渾身的勁力都在這麼一下裡就耗盡了,姜妃身子一陣無力,軟軟地倒在床邊。
  「王妃!」
  在外面窺伺的宮女們,一擁而入。
  「出去!都出去!」姜妃喊著,將隨手抄起的枕頭靠墊,朝她們扔去。
  宮女們無奈地退出。姜妃卻又喊:「申翃呢?把申翃抱來!」
  宮女勸說:「王妃身子不好,別勞累了,還是改天再……」
  「不——」姜妃尖聲叫著,眼中有種叫人害怕的凌亂光芒,「去找他來!我要看見他
!你們為什麼不把他給我?是不是你們已經把他弄走了?」
  她的手在空中抓舞,彷彿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急於要找回來。
  乳娘終於把申翃抱來了。
  姜妃一把搶到手裡,緊緊地摟在胸前。孩子本來在熟睡,忽然受了驚嚇,放聲大哭起
來。
  宮女們想把小公子抱回來,可是她死死地抓著不肯放手,直到她終於支撐不住地暈了
過去。
  原本生產時傷了身子,還未曾調養好,這一來雪上加霜,病又重了。
  白帝負疚,勸慰她說:「你也別多心,自己的身子要緊。」
  多心?姜妃在心裡涼涼一笑。
  隔日,白帝特准姜夫人來探望女兒。
  見到母親的姜妃,再也耐不住心中的委屈,伏在母親懷裡,痛痛快快地大哭起來。
  「不要哭!」姜夫人的語氣異常陰冷,「哭有什麼用?既然王爺心裡沒有你,咱們也
不用坐等人家來收拾。」
  姜妃止住哭泣,「娘,我不明白。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麼辦法?」
  「當然有,沒有也要讓它有,何況眼下還沒有明詔?只告訴你一句話,不願意那位登
位的,不止咱們!」
  重燃希望的姜妃,連聲音也變得顫抖了,「那、那……」
  「娘透一點底給你也行。那位不是要去東陵麼?」姜夫人湊近女兒,耳語了幾句。
  姜妃驚異,「他會上這個當?」
  「嬌生慣養的公子,誰給過他氣受?再說,他上當最好,不上當於我們也沒有壞處。

  姜妃想了想,又問:「那,我該做什麼呢?」
  「什麼都不要做。尤其不能鬧,一鬧就什麼都完了。你要跟從前一樣,好好地奉承王
爺。外面的事情,自有你爹和你哥哥們周旋。」
  姜妃低頭不語,良久,咬咬牙說:「好,我不鬧,我高高興興地待他。」   
  
  剛入冬,帝都便下了一場小雪。
  雖然只積了薄薄的一層,宮宇之間卻已經一片銀裝素裹。庭院中的梧桐,未曾落盡的
樹葉上,覆了晶瑩的雪花。偶爾有幾隻小鳥兒停在枝頭,跳動幾下,雪便紛紛落下來,露
出葉子半黃半綠的顏色。
  瑤英用手支著下巴,隔窗望著。她不喜歡把窗封嚴,寧可讓冷風吹進來,冰涼的,別
有一番滋味。
  邯翊已走了月餘,從東豫又去燕秋山,查看秋陵的工程,算來總要到月末才能回來。
  現在他不在,她心裡也不那麼空落落的了。她知道他心裡有她,就好像一隻風箏,飛
走了,線還在手裡,心裡就是安定的。
  她也聽說了白帝立儲的打算,心裡就隱隱起了一點念頭,如果邯翊真的登位了,那也
許他們還是有希望的吧。她拐彎抹角地去問過白帝,白帝什麼都肯告訴她,唯獨這件事,
她一提起來,他就避開了。以前什麼念頭也沒有的時候,心裡很平靜,如今有了,反而變
得難熬了。
  想到這裡,瑤英忍不住歎口氣,其實那點希望,也是虛無飄渺的。
  這陣子,宮裡宮外都很寧靜,寧靜得讓人有不祥的感覺,總覺得像要出什麼事。
  可是,連姜妃這些日子都安穩得出奇,還會出什麼事呢?
  大概是因為立儲的事,那個女人如今總是低眉順目的,人也瘦了許多,看起來真有些
可憐。然而,不知為何,一想起她,那種莫名的不安感覺,又冒出來了。
  玉兒進來,手裡捧著幾樣小嬰兒的衣裳,說:「這是給小公子百日預備的禮,請公主
過目。」
  瑤英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展開其中的幾件,臉上不由露出微笑。
  玉兒在一旁說:「小公子真是喜人吶。」
  瑤英應道:「是啊。」
  她只比玄翀大兩歲,玄翀小時候什麼樣,她全不記得了。申翃生下來,她去看他,就
見一個紅紅、皺皺、軟軟的小東西,哭得像只小貓。但是她一看見他,就喜歡他。為了這
,連鳳秀宮,她都肯去了。
  申翃也特別喜歡她,跟他娘反倒一般,有幾次在姜妃懷裡哭鬧,瑤英接過去,他就轉
泣為笑。姜妃看著,臉上神情很古怪,也說不上是氣惱還是尷尬。
  要是以前,她也許會刺那女人幾句,可是如今,她抱著幼弟,就只笑笑,什麼也不想
說。
  申翃也跟她笑。起先只是瞪著兩隻烏溜溜的眼睛看她,然而她看得出來,他是在笑。
前幾天,他忽然「咯咯」地笑出了聲。
  她吃了一驚。
  申翃的乳娘驚喜地叫起來:「小公子會笑了!小公子會笑了!」
  她也忍不住得意,他第一個笑,是給她的呢。她偷偷地親他一下,又想,其實他早就
笑給她看過了,那就只有她知道啦。
  「這件不好。」她揀出一件來,「這布料太硬了,照原樣換軟一點的再做件來。」
  玉兒應了,出去吩咐繡房,回來時卻有些異樣,神情間躲躲藏藏地,好像瞞著什麼事
情。
  瑤英問她:「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
  玉兒遲疑了一下,朝左右看看,然後低聲回答:「聽說,大公子把秋陵給拆了。」
  瑤英瞪大了眼睛看她,手裡的衣裳落在地上,她也沒有覺察。過了會,她輕輕笑了起
來。「這怎麼可能?」她一邊笑一邊說,「他怎麼拆的?他為什麼要拆?」
  她不停地笑著,彷彿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但其實她只不過要掩飾心裡的慌亂。
  雖然不知道他怎麼做的、為什麼這樣做,可是她卻有種清晰的感覺,他真的這樣做了

  果然,黃昏時分,欽使入宮證實了消息。
  瑤英一聽說,就匆匆趕去了乾安殿。她以為會見到震怒的白帝,然而她卻只是看到黯
淡的夕陽下,一個靜靜散著步的身影。
  天很冷,凍住的積雪在他腳下沙沙作響。光影交替,他的面容便時隱時現,他彷彿在
凝神沉思,也彷彿什麼都不在想,只是木然地來回踱步。
  黎順說:「王爺這樣,已經好半天了。」
  忠誠的黎順,聲音裡透著一絲擔憂。
  瑤英走過去,用和往常一樣的平靜語調,叫了聲:「父王。」
  白帝停下腳步,回身看看她,寬慰地笑了笑。
  她忽然心裡發酸,好像她才是那個最需要安慰的人。她低下頭,白帝便輕輕撫了撫她
的頭髮,說:「陪父王坐會吧。」
  兩人在廊下坐了,她緊挨在父親的身邊。
  像小時候那樣,她捉起父親的手,卻發覺他手底的溫度,低得驚人。「父王,你冷麼
?」她將父親的手握在掌心裡,呵著、搓著。
  白帝望著女兒,溫存地笑了,「幸虧我還有個好女兒。」
  瑤英低聲說:「父王,你也有好兒子的。」
  白帝淡淡地說:「是麼?」
  「是的。」瑤英急切地看著他,「哥哥一定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笑容從白帝臉上漸漸隱去,他凝神注視著她,問:「誰跟你說的?」
  「是我自己想的。父王你知道的,哥哥他不是這麼不懂事的人。」
  「是啊。」白帝淺淺一笑,「我自然知道他是懂事的。」
  「父王……」
  「你別管,這種事你不該管。管了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後你就陷在裡面,永遠不得
脫身了。」白帝疼愛地撫著她的頭髮,「父王不希望你過那種日子。」
  瑤英不說話了,她靜靜地靠在父親身邊。
  夕陽在乾安殿的屋脊上留下最後一抹霞色,天地間便彷彿只剩下這點光亮。
  她有種預感,自己一直以來恐懼的事情,也許就將要發生。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父親
的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最後的一絲寧靜。
十三
  奉大公子命勘察秋陵的馮景修,參劾主理陵工的於定省,虛報公款,為工部正卿曹成
典所駁,兩人口舌官司打得火熱,直鬧到御前。拖了數月,正好借邯翊東陵祭祖,命他順
道往秋陵查看。
  臨行之前,白帝特意把邯翊找了去,告訴他說,陵工貪壑難填是實情,但積重難返,
因為這樣的情形即便更換了主事,也無濟於事,徹底整頓此刻還不是時機。這一趟名為查
看,其實是警告,工程上的那些人不是全然不識好歹,要他們收斂也就是了。
  邯翊與石長德談過好幾次,深知陵工的情形,在他看來非嚴譴不足以儆戒,朝廷一味
退忍,那些小人不但不會收斂,反而越發肆無忌憚。但白帝求穩的態度很明白,因此心裡
雖不以為然,口中卻唯唯地答應。
  退出來找石長德商議,言語中仍希望此行能夠有嚴厲的措施。石長德為人審慎,不肯
輕易置可否,只是這樣說:「不可操之過急,大公子見機行事就是。」
  在邯翊,卻已經領會到了首輔的支持。「我有數了。」他又問:「石相還有沒有別的
交代?」
  有的。石長德憂慮的是於定省這個人。他雖不過是御工司六司官之一,但在朝中的根
基,卻超乎想像。但如果直言相告,要心高氣傲的大公子,提防小小一個工部司官,效果
恐怕適得其反。所以思量一陣,這樣提醒:「於定省有他的長處,如今陵工正在用人,遇
事宜寬。」
  「好。」邯翊應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合用,只要他懂得收斂,自然不會嚴究。」
  石長德覺得這回答仍有隱憂,但仔細想一想,於定省為人很圓滑,很知道進退,應當
不至於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實無可慮,因此也就不再多說。
  哪知事情出乎意料,於定省在大公子面前,態度雖然謙和,言語之間,卻沒有半點讓
步的打算,只說陵工這裡那裡如何費錢,說到後來,單是朗柱山新開的一條棧道,尚欠銀
六十萬兩。
  「怎麼呢?這是去年夏天開始議的事情,去年九月戶部撥了四十萬兩銀子,後來說不
夠,今年正月、五月裡,又各追補了十五萬兩。怎麼半年過去,又憑空添出六十萬兩來?
」邯翊對這些已經十分稔熟,一口氣說下來,利落得很。
  於定省答得更利落:「大公子明鑒,這三筆款子,只有去年九月裡那一項是實到了,
正月的十五萬隻到了五萬,五月的一項則連影子都還沒見到。」
  邯翊眉角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一下,回頭望一望隨行的戶部司官,見他微微點頭,便說
:「即便如此,戶部也只欠了二十五萬,那三十五萬從何而來?」
  這一問等於承認的確欠了二十五萬工款,其實已經中了圈套。歷來戶部往下撥款,從
沒有要多少給多少的,中間總有個折扣,七十萬兩到四十五萬,原本可以算是到齊了。所
以在場戶部官員無不暗暗叫苦,但莫可奈何,只能暗恨於定省狡詐。
  於定省這邊還沒完:「朗柱山工程,後來改過道,比原先預計,多出四十七萬兩工費
來,臣知道庫中維持得不容易,因此設法挪動了一下,但三十五萬兩,是怎麼也少不下來
了。」
  言下之意,他還省了錢。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極大,但苦於沒有證據,一時也無從反駁
。氣往上撞,一句:「你撈得還不夠?」幾乎要脫口而出。忍了又忍,看著於定省冷笑連
連。
  便有官員出來圓場:「大公子今日才到,車馬勞頓,不如先歇息,這些事情明天再議
不遲。」
  邯翊盯了於定省一眼,面掛寒霜地站起來。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聲中,於定省
亦隨眾人跪送,然而有意無意地將臉略為一揚,顯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晚間邯翊找來一直留在秋陵的馮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過,見了邯翊大倒苦
水。邯翊卻只是微微含笑地聽著,全無日間的怒意。
  忽然插問一句:「你覺得於定省這人,怎樣?」
  馮景修說:「他平常是個笑面虎,居然會這樣硬頂,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態悠然,答得漫不經心:「看出來了,戲演得過頭了一點,到底不是上得了台
面的人物。」
  馮景修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即問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彷彿有別的心事,眼睛望著窗外蒼茫的天色,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馮景修見他不說話,只道他倦了,便要告辭。
  邯翊說:「也好,你晚間再來,我們詳談。」遲疑了一下,又問:「你知道這陵工上
,有沒有一個叫楊誠的人?」
  馮景修回想了一會,才遲疑地說:「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麼的?」
  邯翊又不說話了,端起茶來慢慢呷著,好一會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麼大事。」
  馮景修卻不敢怠慢,出來找了手下問,果然有這麼個人,卻是再不起眼也沒有的一個
小工頭。馮景修滿腹狐疑,只怕他有什麼來歷,又去行館,告訴大公子。
  「是文烏托我的一點事。」邯翊笑著,「有勞你費心。」
  「那,要叫他來麼?」
  邯翊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六福,你跟著馮卿去,帶他來。」
  楊誠還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來。見面一看,雖是尋常工匠模樣,倒很穩重的一個人
。馮景修有心要問問他跟大公子的淵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個臉、換
身乾淨衣裳,大公子要見你。」
  楊誠一聽說是大公子傳見,頓時有點著慌,結結巴巴地問:「真、真是大、大公子要
見我?」
  六福催道:「那還能有假?趕緊吧。」
  楊誠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頓、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煩。到了行館門口,楊誠
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聲問:「大老爺,你老能不能告訴我,大公子到底為了
什麼找我?」
  「這我可不知道。別問東問西啦,快進去吧。」
  楊誠長歎了一聲,滿臉頹然,連人也彷彿縮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動,冷不丁說了句:「反正,你做過些什麼,你自己清楚。」
  楊誠打了個哆嗦,臉色變得慘白,身子晃了好幾晃,然而瞬間又站穩,且挺直了腰板
,彷彿很理直氣壯地說:「大老爺說笑麼?小人是個老實工匠。」
  六福暗地裡冷笑,也不去說破他。領他進去時,便先將他留在廊下,自己進屋跟邯翊
將路上情形說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氣。
  想起臨行之前,文烏悄悄地告訴他:「楊晉原是金王府的一個侍衛,當初很得信任。
這麼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過他有個堂兄叫楊誠,聽說在秋陵做工,找來問問就
是。」
  「難道會有那麼巧的事?」他低聲自語。
  「什麼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斂,「不該你管的事,少問!」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聲不吭地出去查看、趕人,最後將窗子都關上了,才傳楊誠進來,自
己躬著身出去,將房門帶好。
  楊誠此時顯得很鎮定,規規矩矩地報名叩頭,然後跪好,等著問話。
  看他這套一絲不差的禮數,邯翊最後的疑慮也一掃而空。
  剎那,心中竟變得慌亂無比,好像一個謎團到了揭開的瞬間,反而害怕起來,生怕底
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無聲地透了口氣,「楊晉!」
  楊誠身子一顫,隨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話,小人名叫楊誠,楊晉是小人的堂弟,
死了十幾年了。」
  「死了?」邯翊獰笑,「借屍還魂了吧?」
  「大公子說笑,世上哪裡會真有借屍還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語。
  楊誠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嚇得一哆嗦,忙又
低下頭。
  「說不說實話,隨你。」邯翊冷冷地說,「不過別以為你不說,就能活命。」
  楊誠依舊不說話。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過去。如果你實話實說,那還有個商量,如果你不說—
—」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裡人難道也不怕死麼?」
  「不不!」楊誠猛地抬起頭,「別傷我家裡人。我老婆什麼也不知道,她……她是個
老實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別傷他們……」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楊誠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已經全然忘記了禮數,直著眼睛,絕
望地看著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聲痛哭!
  「為什麼呀?我東躲西藏這麼多年,什麼苦頭都吃過了,為什麼老天還不肯放過我?
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啊?????……」
  邯翊看著他的手摳著磚縫,指甲裡嵌瞞了泥,他的頭髮已經花白,面容憔悴而衰老。
邯翊想起自己府中那些衣冠?赫的侍衛,不由暗歎了一聲。
  「這麼說,你果然就是楊晉。」
  楊晉收住哭聲,啜泣地說:「大公子明鑒,小人真的沒做過什麼啊!」
  「沒做過什麼,你為何要東躲西藏?」
  「那是因為……」楊晉嚥了口唾沫,囁嚅地說:「因為二十年前,小人弄丟了我家王
……金王爺的一封信。」
  「是封什麼信?」
  「寫了什麼,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是寫給青王爺的。」
  邯翊身子一探,卻像噤住似的,半天沒有出聲。
  良久,他緩緩地吁了口氣,彷彿不勝疲倦地闔起眼睛,然後問:「怎麼會丟的?」
  「小人混啊!」楊誠的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只怪小人那時年輕氣盛,不該跟
那兩個魯安郡府的衙役吵那幾句嘴……」
  他沒有說下去。
  然而彼時的情形,已經可以想得出來。那正是白帝遇刺之後,金王把持朝政,王府侍
衛自然橫行無忌。到了地方上,不肯容讓,所以惹出事來。
  信落到了郡守嵇遠清的手上,後面的事也就都不必問了。
  「小人沒有了信,不敢回去,就在魯安東遊西逛了一陣。後來聽說青王爺和世子都死
了,小人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走卻已經走不了。」
  「還好——」楊誠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時,頗有些好東西帶在身上,算是買回了一
條命。
  「後來小人便去投了親,在堂兄家裡躲了幾年,又聽說金王爺也沒了,小人自然更不
敢出頭。又過幾年,風平浪靜,小人才出來做點零工過活,好的時候,也置了點地,討了
老婆。這幾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兩場病,地也賣了。小人聽說陵工上掙得多,便冒了死
了的堂兄名,過來了。」
  他這樣敘說的時候,邯翊始終闔著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動不動,彷彿睡
著了似的。
  楊晉有點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
  靜默中,邯翊的呼吸聲低微,而略顯凌亂,彷彿平靜下壓抑著洶湧的暗潮,隨時都會
爆發出來。
  楊晉慌亂不已,嘴唇翕動著,卻又說不出囫圇話來,忽然便伏地「??」叩頭。
  聲響終於驚動了邯翊,睜開眼睛看看他,又頹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噯?」
  「你長腳了吧?會不會走路?會走就走吧。」
  楊晉愣愣地看著他,彷彿難以置信。
  邯翊懶得再說,只揮了揮手。
  楊晉忽然清醒過來,胡亂磕兩個頭,便一躍而起,小跑著奔向門口。
  「等等。」
  楊晉猛一哆嗦,回過身,帶著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麼也不會說的,小人知道
自己幾個腦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只想安生再活幾年……」
  邯翊彷彿充耳不聞,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臉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
  楊晉陡然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進屋來問:「大公子,那楊誠……」
  「算了。」邯翊淡淡地說,「由他去吧。」   
  
  晚間馮景修依約前來,細談陵工的事情。
  馮景修打疊了滿腹的話,說來滔滔不絕。邯翊卻始終不置可否,仔細看去,眉宇間鎖
著幾分異樣的倦色,馮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來。
  「怎麼不說了?」邯翊掩飾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麼個情形呢?奏折
上說的那些有多少實據?倘若真的辦起來你覺得有幾分把握?」
  一連串的話問過,馮景修默然片刻,然後提一口氣道:「大公子,我給你交一個實底
,秋陵的工程要查辦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說的也都是實情。不過,我只怕這事情多半是不
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從古至今哪項這樣的工程,都免不了這點水分。所謂『清水池塘養不了魚』,上上
下下都清楚,這種事一向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為的是起個儆示,從來沒有認真辦的。」
  邯翊眉毛一掀,顯得有些意外:「照你這麼說,秋陵的水分還不算過分?」
  「我原也以為過分。」馮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實地一看才曉得,於定省真算是能幹
的,撈的估計也不少,但說句實話,陵工真得要這麼多花費。」
  這是句要緊的話,邯翊在心裡掂量了一會,追問道:「那麼,都花到了哪裡?」
  「這……」馮景修躊躇著,沒有說話。
  「不好說?」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禮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閃,「噢,有逾制之處?」
  馮景修想不到他給挑明了,怔了一會,忿忿地接口:「是。再這樣下去,都掏空了也
未必夠秋陵的工費。就這樣,於定省還想要擴大規制。」於定省膽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動
陵工制度,然而他只能這樣說。
  「嗯、嗯。」邯翊依舊很隨意地,「那麼就拆掉。」
  馮景修的臉色陡然變了,半張著嘴,好像聽見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邯翊笑了笑,「逾制的事情,父王也聽說了。臨行之前,特為囑咐我,凡逾制的地方
,都拆掉。」
  馮景修愕然,「王爺真的這樣說?」
  邯翊看看他,不語。
  馮景修雖然楞,此時也轉過彎來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問出這樣蠢的話?只好訕笑
地說:「王爺此舉,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將陵上情形細細問了一遍,等馮景修告退,獨自靜靜地思量半宿,
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後,一進到已經修成大半的陵寢,方纔還面含微笑,與諸臣邊走邊談得正興起
的大公子,陡然變了臉色。
  「這是怎麼回事?」邯翊的聲音如同寒冬提前降臨,冷得徹骨:「這是照的什麼規制
?是誰的主意?於定省呢?叫他來!」
  於定省就隨伺在後,聽得傳召,快步趨前。
  「這些條石——」邯翊跺了跺腳,「是什麼尺寸?」
  這話不好答,但不得不答。從昨天一直顯得很跋扈的於定省,似乎軟了一下,慢吞吞
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禮制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這話極有關礙,要說出來先得想一想後果,這
一想就沒人肯吱聲了。此刻由於定省的口中說出來,仍如投石入井,濺起小小的一陣波瀾

  「丈二?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攝政帝王妃陵寢的規制麼?」
  知道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於定省梗了梗脖子,沒有說話。
  「你來告訴他。」邯翊看著禮臣說。
  禮臣不能矇混說不知道,只好實話實說:「攝政帝王妃陵寢為天後減等,用丈一條石
。」
  「聽清楚了沒有?」邯翊陰惻惻地瞟著於定省,「擅逾規制若此,你作何解釋?」
  於定省無所謂地回答:「這裡面實有下情,請大公子問問王爺,就明白了。」
  「胡說!你打量將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繼續為所欲為,敗壞父王的名聲麼?」
  於定省從眼角瞟著邯翊,垂首道:「臣不敢。」
  「那好。」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掃視一圈,一字一字地說道:「將這些逾制的東西,全
部拆掉!」
  「這……這……臣……」實在太過驚人,於定省吭哧了好一會,才陡然驚醒過來,他
挺直了身子,抗聲道:「這是亂命,臣不敢尊奉!」
  「亂命?」邯翊似乎覺得有點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卻依然陰森森地,「行啊,
那你就說說看,這怎麼是亂命了?」
  於定省此時鎮定了一點,揚聲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豈能說拆就拆?這中間方方
面面的許多關礙,大公子若是不嫌瑣碎,容臣慢慢回稟。這道諭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駭,
還請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條斯理地說,「陵工這一返工,非同小可,這我也清楚
。不過是此刻多費些手腳要緊呢?還是壞了王爺的百年清譽要緊?」
  這頂帽子太大,於定省也不敢硬頂,望著這位公子,真想踹他幾腳也解氣。「王爺的
清譽自然要緊,」他忍氣吞聲地說:「但現在陵工已過大半,要改起來不是一兩句話的事
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決心,也不妨等臣與屬下好好規劃,再做打算。」
  邯翊冷笑,「你的意思,這事情一時半會也沒法辦,是吧?」
  於定省覺得他話裡有話,但不得不答一聲:「是。」
  「嗯。」邯翊點點頭,陡然提高聲音,叫出一個名字:「董寶經!」
  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疾步趨前,隨聲應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說說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邯翊一叫出這個人來,於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將這個人忘記了!董寶經跟於定省
一樣是御工司正,原本兩人關係極好。於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來秋陵這個肥差,便
邀了董寶經來做副手。哪知為了一些瑣碎小事,漸漸生怨,日積月累,竟鬧到形同陌路的
地步。於定省原想把他打發回帝都,一直沒騰出手來料理,只是架空了他。這個人平時不
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寶經是有心人,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果然,董寶經回答:「啟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裡逾制的地方
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勻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應該不費
太多的工時。」他是內行人,將應當從哪裡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處置,如何再改建一一
說了個大概,顯見得是有備而來。
  邯翊大為讚賞:「好!」
  於定省到底沉不住氣了:「大公子,莫要聽董寶經這卑鄙小人胡說——」
  「他胡說?」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別的也不用說了,從此刻起
,這裡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寶經,這差使歸你,給我好好地挑起來!」
  「是!」董寶經響亮地回答。
  「至於你——」邯翊轉向目瞪口呆的於定省,「你主管陵工,卻在此地為所欲為,斷
難饒你!」
  「來人!」邯翊下令:「請王劍,誅了這個逆臣!」
  瞬時,寢陵裡的人都僵凝住了,週遭變得鴉雀無聲。
  「大、大公子……」馮景修也嚇了一跳,「這件事還是……」
  「不必說了。」邯翊攔住他的話,「單是擅改陵寢制度一項,便是死有餘辜!」
  侍衛們過來,從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樣的於定省。
  走了好幾步,他像忽然驚醒過來似的,掙扎著尖聲大叫:「你不能殺我,這是王爺的
諭令!我是奉王爺的諭令,你不能殺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於定省這樣說,等於徹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臉漠然,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
  片刻,重新靜了下來。
  寢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聲,有人撐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陣騷
動中,邯翊面無表情地掃視了眾人一遍,然後帶著侍衛們揚長而去。
  
  
  回到帝都,邯翊徑直入宮繳回儀節。
  在乾安殿外,遇見首輔石長德,正由內侍攙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階,身影佝僂而蒼
老。
  邯翊很小的時候,他已經是輔相,常常到白帝府中來。那時他還是一個沉穩的中年人
,有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如今已經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
  看見邯翊,他停下腳步,微微躬身說:「大公子辛苦了。」
  邯翊便與他寒暄幾句,卻總有點心不在焉,目光時常越過他,望向殿堂深處。
  石長德笑了笑,說:「大公子請先進去吧。」
  聽著他的語氣,邯翊不由鬆了口氣,他知道在這件事上,首輔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白帝獨坐在東安堂的書案後。燒得極旺的炭火,微微模糊了他的面容,看起來有些不
真實。邯翊一路都在想,見了他該說些什麼?可是見了面才發覺,那些話都不合適。
  於是,他沉默地跪在白帝面前。
  白帝沒有看他,彷彿無視他的存在。過了很久,他才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
來:「到底讓你找到了這個機會。」
  邯翊想,果然他什麼都明白。
  他叩首,說:「兒臣不敢惹父王動氣,但兒臣以為父王白天清名要緊,所以……」
  「清名?」白帝冷笑,「你說你為了我的清名,你這樣大鬧一場就算成全我的清名?
你是踩著我,成全你自己的清名!你為人臣、為人子,你就能問心無愧?」
  憤怒的白帝,每句話都像利刃一樣。
  邯翊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實到現在也未曾見識過白帝真正的怒
氣。
  然而,很奇怪地,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父王,」他再次叩首,「秋陵逾制,眾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將來難免有那麼
一天。與其到百年後再驚動父王娘親泉下之靈,兒臣寧可現在就做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衝著我也就算了,何苦還要提你娘?」
  「兒臣這樣做,娘在九泉之下,才會心安。」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不知為何自己非要這麼說,然而這麼說了,彷彿有一種特別的快
意。
  「娘的人品,父王最清楚。秋陵逾制,父王說是為了告慰娘,其實照兒臣看來,這麼
做,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會安心!」
  「嘩啦啦」一聲響,書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幾乎是瞬間,白帝到了他面前。他從眼
角看見白帝那只高高揚起的右手,他知道那隻手馬上就會狠狠地扇到他臉上。
  他閉上了眼睛。
  然而,那隻手沒有落下來。
  他等了很久,靜默中他聽見白帝粗重的呼吸聲,漸漸平息。
  他抬起頭,白帝依然舉著一隻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神情似乎悲多過於
怒。
  「你長大了……」白帝的聲音如同一聲悠長的歎息。
  邯翊的心裡,忽然一陣說不出的難過。他以為自己做這件事,一點猶豫都沒有,可是
此刻他不但遲疑,而且後悔,就好像他真的做錯了一樣。他哽咽地說:「父王你別生氣,
是兒臣錯了。」
  白帝疲倦地笑了笑,「你有什麼錯?」
  邯翊低聲說:「總是兒臣惹父王生氣了。」
  白帝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變得越來越柔和。良久,他輕聲地說:「你這種性子啊
!還真是像……」
  他忽然頓住了。
  然後掩飾地轉過身去。
  邯翊意識到他沒有說出來的那個字眼是什麼,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喉頭怦怦亂跳。
  「父王!」
  他忽然有種衝動,想將一切的事情都問個明白,然而一時之間,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措
辭。
  正在猶豫的時候,白帝輕輕揮了揮手。「算了。」他的聲音有點疲倦,「你去吧。」
  「父王,兒臣想知道……」
  「此刻我不想說。」白帝打斷他,「你的心事,我多少猜得出來,這也難怪你。你大
了,有些事,我也不想瞞你一輩子,可是我還要好好想一想。該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告
訴你。去吧。」
  邯翊怔了好久,只得告退了。
  走到門口,他又忍不住回頭,坐在書案後的白帝,靜如石像,叫他有種一時的錯覺,
好像從他進來起,白帝就從來沒有動過。
  
  
  從乾安殿出來,踩著一地的冰雪,下意識地向前走著。
  滿腹的心事堵在胸口,理也理不清頭緒,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將一切都拋開、忘
掉。
  醒悟過來時,眼前已是容華宮。
  他站著遲疑了一下,喝道的內侍卻已經傳報:「大公子來了。」他只好進去,遠遠地
望見窗畔那個熟悉的身影,便迴避地低下了頭。
  他做的事,瑤英肯定都知道了。
  記起臨行之前,她狠狠地掐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進他的手背,他吃痛地幾乎叫出來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她附在他耳邊,一字一字地說。
  那時她淺笑著,然而眼裡卻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憂慮。他想,是不是她已然預料到了什
麼?
  從低垂的眼皮底下,他瞥見她回轉身,可是她卻不說話。他想她一定是在看著他,因
為他能感覺到盤桓在臉上的目光。
  過了會,她站起身吩咐宮女:「去看看魚翅好了沒有?」
  她走過來,隔著圓桌,坐在他的對面。她說:「在我這裡用膳吧。」她的聲音很平靜
,然而她放在桌上的一隻手,卻在瑟瑟發抖。
  他癡癡地看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問:「你去看過申翃了沒有?」
  「還沒。」
  「他長這麼大了。」她用手比劃著,「白白胖胖,可惜成天睡覺,怪沒意思的。」
  「你小時候也是這樣。」
  「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可不是。而且膽子還小,特別愛哭,有一點動靜你就鬧上了,煩人極了。連父王有
時候都嫌你吵,也就娘有那個耐性,成天哄著你……」
  就這樣絮絮不斷,因為不敢停下來。都知道說的其實不是想說的,可想說的誰也不敢
提。就好像站在陡坡上,只有拽緊手裡一根纖細的樹枝,生怕一鬆手,就滑入萬丈深淵。
  然而終於倦了,從心底往外的倦意,襲遍了全身,陡然間,連一句話也懶得再說。
  他終於抬頭看她,連掩飾的力氣也沒有,他便看清她眼中的感情。
  「我擔心死了。」她訥訥地說,忽然捏緊了拳,狠狠地捶著桌子,「我擔心死了,你
知道不知道!」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她。
  「我擔心死了……」
  眼淚流下來,她的身子也軟下來,就在倒下的剎那,被他一把撈住。
  他低聲說:「我知道。」暖暖的氣流,連同情慾,一起滲入她的體內。
  最後的理智在她的眼中掙扎,她喃喃地說:「不行……」然而她的手卻捉緊了他的衣
襟。
  他附在她耳邊,如同咒語地輕輕說:「管它的。」
  管它的。
  理智,在霎那間消散,她的世界裡只剩下一件事——她想要牢牢地捉住眼前的人。她
甚至不知道他如何把她輕輕托起放倒在床上,她的衣裳何時像折翼的蝴蝶般飄散滿地,她
只是緊緊地捉著他。
  她感覺到他的吻,細密連綿地佈滿她每寸肌膚,他吻她的身體、她的頸項、她的眼睛
、她的嘴唇,那樣深而熱烈,甚至凶狠,彷彿要衝破一切的阻礙。
  她的身子漸漸發燙,她覺得有把火在體內燃燒,她覺得自己像一塊火炭,融化了他,
也融化了自己,然後讓兩個軀體合在一起——
  他滾落下來,疲倦得連眼睛也不想睜開。
  她靜靜地依偎在他胸前。
  陡然,他感覺什麼冰涼的東西,從胸口滑過。
  「你怎麼了?」他有些駭異地看著她,「我弄疼你了?」
  「不是。」她透過眼底的霧氣看著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就是想哭。」
  他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將她的淚水拭去。他的神情漸漸清晰,她看見他的眼裡有種
奇怪的光芒。她忽然說:「我們走吧。」
  她將臉貼緊他的胸口,呢喃地說著:「我們去沒有人認得我們的地方,快快活活地過
下半輩子。」
  他不回答,輕輕地揉著她的頭髮。
  「我們可以自己種地,小時候娘常跟我說,秋天的麥子熟了,風吹過,金黃金黃的像
浪一樣。」
  邯翊笑了,「傻孩子,你哪裡會種地啊?」
  「我會,到那時候,我肯定就會了。」瑤英閉著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就像做了
好夢似的。
  這樣的話,也真的像夢話。
  邯翊不忍心喚醒她,只是將她摟得更緊些。
  「不可能的……」瑤英自己醒了過來,悵然地歎口氣,「說說罷了,我們生在這裡,
這輩子就不可能了。」
  邯翊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那也未必。」
  瑤英睜開眼睛,看著他。
  「如果……」
  才說了兩個字,外屋陡然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玉兒驚惶失措的聲音,如驚雷般震
響——
  「王爺!」
  
十四
  一霎那,兩人同時淪落到了地獄。
  「別怕、別怕。」
  臉色慘白的邯翊,安慰著一樣沒有半分血色的瑤英,也希望能給自己一星半點的勇氣
。然而不過是徒勞。耳聽得屋外一片死寂,只覺頭暈目眩,一雙手抖得連衣服也拿不穩。
  「出來。」鴉雀無聲中,白帝冷如寒冰的一句,震得邯翊渾身一抖,掉落了手裡的袍
服。
  「別出去。」
  瑤英突然抓住他,指甲深深地掐進了他的手臂,恐懼在她眼中翻翻滾滾,她低喃地說
著,聲音如同夢囈般虛弱:「別出去,父王他會殺了你的。」
  瞬間,邯翊反倒奇異地冷靜下來。
  他微笑道:「不要緊的。」
  「不不不……」瑤英無措地、反覆說著:「不不,他會的,你知道父王他會的。」
  邯翊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彷彿這樣可以將力量傳遞給她。「別怕,」他說,「總要
出去的。」
  瑤英凌亂的眼神,漸漸清明。她慢慢放開了他,然後,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似的,勉強
笑了笑,「是啊,也沒什麼好怕的。」
  邯翊覺得她的話裡,有種讓他心慌的意味,然而無暇細細分辨。
  匆忙穿戴完,兩人對視一眼,便開門出去。
  外屋靜得叫人毛骨悚然,白帝獨自坐在中間的圓桌旁,黎順站在一邊,時不時地抬眼
看看他的神態。內侍宮女一個個面無表情,眼中卻流露出極深的恐懼,分明是風雨欲來。
  兩人跪倒在白帝的面前,垂首不語。
  白帝一副恍若未見的模樣,整個人如同冰封,連眼皮都不曾動一下。
  沉默得越久,壓力越大,方才好不容易積蓄的勇氣和鎮定,一點一點地消耗乾淨。邯
翊伏地請罪:「父王,是兒臣該死。」
  白帝終於開口:「你在跟誰說話?」
  邯翊飛快地抬頭瞟了一眼,見他臉色陰沉,有如寒潭,眼神中卻像是透著幾分茫然似
的,呆呆地望著前方某處。邯翊又伏下身去:「兒臣自知不可恕,請父王重責。」
  「哼!」白帝手掌重重地擊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茶杯「嘩啦」一聲,跳了一跳。
  「你——」只說了一個字,又停下來,焦躁地吩咐黎順:「把人都帶出去,門窗關好
!」
  這一聲對宮人們倒是大赦,誰也不想聽見那些話,於是極短的時間裡,就走得乾乾淨
淨。
  白帝卻又不說話,只聽見他的呼吸聲,粗重而急促。
  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漸漸平息了些,邯翊試探地叫了聲:「父王……」
「不要叫我父王!」白帝的聲音像釘子一樣,又冷又硬,「你何曾想做我的兒子?我
也擔不起你這一聲!」
  邯翊不敢作聲了。
  「便不為別的,你只要想想,這些年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就這樣報答我!早
知道養大了你,就是這樣子反咬我一口,當初我為什麼要養你?為了保住你,天曉得我…
…」白帝陡然頓住,一陣陣地喘息著。
  邯翊不敢辯,只是伏地叩頭。
  「父王……」瑤英怯怯地說:「別生氣了,保重身子要緊……」
  白帝冷哼了一聲,「你好孝順!」
  瑤英紅著臉低下頭,也不敢說話了。
  「真想不到,我竟將你們教養成了這個樣子,叫我將來如何去見你們地下的娘親?」
說到這裡,突然無限倦意上心頭,他無力地擺了擺手,向門外喊:「來人!」
  只有黎順候在門外,應聲進來。
  「此刻我沒有力氣,等過幾天再料理他。將這畜生——」白帝指定邯翊,「給我關到
北苑去!」
  北苑本是關押犯錯宮人的地方。
  邯翊連忙叩首,說:「兒臣無以自辯,只求父王容兒臣說一句話。」
  「你不必說,我不想聽。」白帝的聲音空洞得可怕。
  邯翊繼續說:「錯盡在兒臣一個人……」
  白帝微微別開了臉。
  黎順不易覺察地搖搖了頭,要他別再往下說。
  他只好起身,跟著黎順出去。走到門邊,白帝忽然說:「好好看緊他。」
  邯翊聽了一怔,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心頭便像有火燙了下,忽然縮成了一團。
  瑤英微微舒了口氣,然而轉回頭,看見白帝陰沉的面容,忽然哆嗦了一下,臉色重又
慘白了。
  「父王……」她膽怯而低聲地叫著。
  可是白帝始終面無表情。良久,從他的牙縫裡迸出兩個字:「幾次?」
  瑤英驚惶地抬起頭,這樣的問題由父親問出來,真讓她羞窘得寧可去死。
  「這麼說,不是第一次了?」
  瑤英終於再也忍不住,「嗚——」地一聲哭了出來,但她不敢放聲,立刻拿手死死地
摀住嘴,指甲嵌進臉頰,掐得指節發白。兩隻眼睛,滿噙淚水,欲落未落地注視著父親,
一副驚恐萬狀的神氣。
  白帝低聲咒罵了一句:「那個畜生!」
  靜默片刻,他霍地站起來,拉開了房門。
  「黎順!」他吩咐:「從別的宮裡均二十名宮女出來,容華宮這一批,不能留了。」
  「父王!」瑤英驚恐地望著他:「父王,你要把她們,都……都趕走?」
  白帝用陰沉得像能把人凍住似的聲音,從牙縫中崩出三個字:「全杖死!」
  話音剛落,瑤英一聲驚呼,整個人癱倒在地。
  眼前沒有宮女在,黎順只得過去攙扶她,卻聽白帝又吩咐:「讓今天跟來的乾安殿宮
人去觀刑,告訴他們,想要一樣的下場,就儘管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
  「父王!」瑤英絕望地叫了一聲,那聲音就像冰水滲進血液裡,淒惻得連黎順都覺得
心悸。
  「父王,我求求你——」瑤英爬過來,抱住白帝的腿,不住地哀告:「求求你,都是
我的錯、我的錯,你放過她們,放過玉兒,好不好?都是我的錯,錯不在她們……」
  「她們整天跟在你身邊,能由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就死有餘辜!」
  「不——」瑤英哭著、叫著,「父王我求求你!你打我好了,不要殺她們,留她們一
條命吧。父王,你不疼女兒了嗎?你真的不疼女兒了嗎?我求求你,我以後乖乖的,你不
要殺她們,看在、看在娘的分上!」
  聽到最後一句,白帝終於動容了!但那份溫情一閃而逝,他重又變得陰沉。「瑤英,
你要明白,」他一字一字地說道:「你既然敢做這樣的事情,就要敢承擔這個後果!」
  他說完這些話,轉身就走了。
  瑤英絕望地看著他冷漠的背影,忽然大聲說:「父王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4 04: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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