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世界(3)
　　偌大的中央廣場人聲鼎沸，我們抵達的時候，幾乎無法看見原本鋪滿淡
藍色石子的地面。城內三條主要通道在此處匯合成圓環，從外側環繞著這片
位居坡地頂點的市民廣場，寬敞的通道上不時有雙頭馬車達達經過。此處占
地遼闊，平日即是洛洛亞城市民活動的核心地帶，再加上今天有難得的盛事
舉行，更是盛況空前。
　　「終於！」我歡呼一聲，貪婪地呼吸著四周鬧騰的空氣，踮起腳想眺望
廣場正中央的水池，卻發現人潮的擁擠程度完全阻絕了視線。「啊呀呀，真
是不得了，要在這種狀況下找人完全需要碰運氣嘛。卡洛，牽好我的手！」
　　迎上我的目光，他想必是接收到了「你敢迷路害我還得花力氣找你的話
就死定了」的訊息，所以靦腆笑了笑，無聲地將牽著我的手收得更緊了些。
　　手心傳來的溫度，還有周遭的鼓噪聲，忽然喚醒了非常久遠以前的記
憶，那是我們初識彼此的時候。確切是何時、何地，印象早已模糊不清，只
記得當時個頭小，從那樣的視野看出去的外頭的世界，都比現在要大上一倍
不止。那時屬於我的世界還小小的，小得只容得下安，我的哥哥。我是如此
確信只要擁有他，我就擁有全世界，直到那天，我看見迷失在高聳人群裡的
卡洛。
　　我一直忘不掉那時小小的他杵在原地，徬徨地左顧右盼，顯得無助而害
怕。我心想怎麼會有人那麼膽小，在這樣明媚的天氣裡被人們溫暖地環抱
著，明明就是極其舒暢的體驗。不過他看起來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只好
穿過松露木般高大的成人們，牢牢牽住他的手，他那時看我的眼神，到現在
仍舊清晰印在我的腦海裡。在那之後數不清共同度過的時光裡，我好幾次問
過他，那時的眼神究竟是什麼意思？可是他總是溫文地笑而不答。
　　「安，看那邊！」卡洛突然靠在我耳邊大聲說，嚇了我一跳。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在不遠處的小攤旁，明顯有一大群人在圍觀著什
麼。我拉著卡洛往那個方向艱難前行，一邊凝神細聽，總算在嘈雜的吆喝與
笑鬧聲中分辨出了樂器演奏的聲音。
　　「聆聽我們樂音的人啊！」
　　「凝視我們琴弦的人啊！」
　　「我們只是旅人，但能夠演奏靈素的歌；」
　　「我們只是旅人，但能夠紛飛元素之火。」
　　「和平的國度沒有戰火，」
　　「我們點燃的，只是古老傳說的粉末。」
　　之後的歌詞是以古語唱成的，所以我並不清楚這首歌的確切意涵。不過
在演奏期間，清麗的樂聲與人聲交互繚繞，我一直側著耳專注聆聽。那兩道
嗓音一個較為低沉，另一個較為柔和，搭配著音樂起伏，歌聲和樂音無可挑
剔地融合在一起。
　　真是美麗的歌，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令我如此沉醉的曲子了。我帶著
卡洛奮力擠到圍觀群眾的最前方，好奇地看了看演奏者的模樣，發現兩個戴
著斗篷帽、乍看之下一模一樣的身影，正背靠著背坐在地上。其中一個手拿
著一張琴，用修長的手指撥弄著；另外一個的樂器外型和同伴相去無幾，只
是一手拿著一把細長的弓，正輕緩地左右拉動著。
　　突然，節奏急湊了起來，原本和緩的調子像是受到驚嚇似地開始狂奔。
就在這一刻，兩邊的琴弦都迸出了火花，左邊那道是紅色，右邊的則是藍
色。接在火花之後，每一根細弦彷彿都開始燃燒，細細的火光像在舞動似的
沿著琴弦爬升，四周開始傳出了驚叫。當火燃燒到了頂端，兩把琴的端點各
自逐漸匯聚成一顆火球！一陣強光過去後，我不由自主瞇起眼，一面奮力把
它們睜大，看到原本劇烈燃燒的地方只剩下一小撮火苗。那兩株火苗忽明忽
滅地閃爍，劈哩啪啦。
　　小小的碎裂聲之後，兩株火苗突然爆開來！圍觀的人潮匆忙往後倒退，
結果一個推一個全倒了下去。我目不轉睛地瞪著那兩道烈焰竄開來，一紅一
藍，兩個火光如緞帶般地扭動、飛揚，最後在空中糾結在一起。絢麗的火光
在碰觸的瞬間染成了紫色，激烈地散發著光與熱，也連帶渲染了周遭的空
氣 。
　　樂音不曉得什麼時候止歇，我顧著觀賞那兩道彩色的火燄就忙不過來
了，只好跟著大家一同胡亂地鼓掌起來。那兩名樂師站起身，優雅地和觀眾
行了禮，空中的兩道火焰至此也慢慢褪去顏色，只剩下幾縷輕煙緩緩消散。
　　這場演出令我激動不已，只緊緊握著卡洛的手，宣告：「我要去搭訕他
們。」
　　「要我陪妳去嗎？」人潮漸散，他見我遲遲沒有動作，微笑問道。
　　「我只是太感動了，絕對不是害羞。」
　　牽著我的力道加強了些，他笑著說了聲好，然後帶頭上前和正在收拾樂
器的兩位樂師打了招呼，稱讚道：「剛才的表演真是精彩。」
　　「謝謝。」「謝謝。」
　　「今年第一次來這裡演出嗎？」
　　「是的。」「是的。」
　　短暫一來一往的對話後，卡洛跟我有志一同地陷入了短暫的沈默。他們
兩個不僅長得像，連答話也都一模一樣，同步進行耶？
　　為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我清清喉嚨，壯膽似地高聲問：「可以請問你
們是從哪裡來的嗎？我聽說樂師們都是到處流浪，四海為家，你們一定踏遍
了整個南方大陸——甚至是北方大陸吧？不曉得你們有沒有去過更北邊的納
西里西索群島呢？我一直很想去那裡看看，那可是音樂之鄉，我們這裡有好
多歌謠都是從那裡傳來的！」
　　因為過於緊張，我一不小心就像晨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起話來。但對此兩
位樂師並沒有流露絲毫不耐，而是等我說完後一齊偏頭想了一下，又異口同
聲地回： 「那是我們的故鄉。」「那是我們的故鄉。」
　　「真的嗎？」我忍不住驚呼，然後激動地扯著旁人的袖子：「 是我從
小就非常嚮往的音樂之鄉！我們捕捉到一對野生的純正流浪樂師了，卡
洛！」
　　卡洛寬鬆的長袍領口在我的拉扯之下滑到一邊，露出了白皙瘦削的肩
膀。他的耳朵瞬間紅了起來，連忙制止我繼續激動下去，一面徒勞無功地整
理自己的儀態，但我此刻沈浸於美夢成真的喜悅裡，根本無暇顧及這些。
　　忽爾，我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聽聞這群島存在的時刻，聽見自己稚嫩的聲
音高聲呼喊，納西里西索群島？安，我要去，總有一天要去！那時他看著我
樂陶陶地捧著最愛的那本詩歌集，很不能理解似地問，不就是唱歌嗎？我唱
給妳聽就好了。那不一樣，我認真回嘴，才不一樣呢。哪裡不一樣？反正不
一樣就對了。妳真是不講理。你才說不通咧。他靜默下來看著我。那我呢？
我理所當然地回他，當然跟我一起上路。
　　「我們得走了。」「我們得走了。」
　　齊聲的道別將我的思緒拉回當下，回過神來的時候，這對來自音樂之鄉
的流浪樂師已經各自提起背袋，同步調地朝我們些微欠了欠身。我有些捨不
得地看著他們。那兩頂淺灰色斗篷帽下，分別露出了深棕色的細長馬尾，另
一邊則是深藍色；那樣的藍不是那種湖泊靜止的藍，而像是夜晚乾淨的天
空。我突然好奇起來，不知道這對雙生之中誰是哥哥、誰是妹妹，又或者是
姐弟呢？
　　「你們不是來參加慶典的嗎？」我脫口而出，他們默契極佳地搖搖頭，
我只好略顯失望地說：「這可是我們城裡每年一度的盛事，真的不待久一點
嗎？」但他們只是再度同步調地搖了搖頭。
　　「好吧，那麼下次請一定要再來哦！洛洛亞城永遠歡迎美麗的樂曲。」
我微笑著說：「或許明年這個時候，我就有能力出發去你們故鄉拜訪也不一
定。等我一畢業，拿到成年證明，就有渡海資格了。如果你們沒機會再回
來，那麼就期待未來能在你們家鄉再會吧！」聽見我這番話，他們平靜的嘴
角忽然都彎起了美麗的弧度，這對高挑的身影沒多久就消失在人群中。
　　「願你們的歌聲永遠駐留在這裡。」我喃喃說著，五指併攏輕放在胸
口，接著吻了一下拇指尖，給了他們一個離別的祝禱。
　　卡洛摸著下巴，思索著什麼。「長途跋涉來到這座海島，居然才剛過正
午就離開了，他們大概是為了辦其他事情而來的吧。」
　　我正要回話，就聽見一道低柔的熟悉嗓音從身後傳來：「你們在這裡
呀！」
　　將紅色長髮紮成兩個辮子的少女手持筆記本，朝我們笑瞇了眼，我感到
一直與卡洛緊牽著的手瞬間被鬆了開來。他上前去深深擁抱姐姐的時候，我
彷彿看見打從入城以來他全身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全然得到安撫。
　　我將空蕩蕩的手心握成拳，也回給卡珞一記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