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接掌 3 孰為正道
康浩陵道:「第二回敗得不該,那是在…在北霆門的火塚場之中,莊主知
道晚輩的身世……」心頭一酸,不知如何措辭。
江璟曾親睹康靚風等人受火塚之刑的慘酷,如何不明白?說道:「我明白
,此事情有可原。然而我要你記住的,正是『臨敵強硬』這個道理。另一回落
敗又是怎麼回事?」
康浩陵道:「那一回倒也不算落敗,只是沒能殺了敵人。可是…我不後悔
。」
江璟問:「這話怎說?」
康浩陵道:「這兩回,跟我鬥的是同一人,便是北霆門弟子輩的第一高手
黎紹之。此人雖然身屬敵方,卻曾對我有活命之恩。當日殷遲來劫獄救我,我
跟殷遲兩個打黎紹之一個,原已勝之不武,於是我臨時決心饒他一命,將來公
平打過。」
江璟輕嘆一聲:「這就是了。你武功路向之中,血氣甚剛,使你南霄門的
『山奔劍』、北霆門的『電驅刀』,皆是極好的,因此我不擔心你臨場怯懦失
勢,更不怕你對十惡不赦之人心軟。我只憂心你每每到了情仇是非難明之際,
便有所猶疑。」
康浩陵不解,道:「既然情仇是非難明,那又怎能痛下殺手?」又說一次
:「那回我饒過黎紹之,我覺著這做法很對,我不後悔。」
江璟冷笑道:「你有心容情,人家可未必。人家一劍一掌將你當場殺了,
情仇是非,依舊無法辨明,你卻連命也丟了,身後事更百口莫辯。」
康浩陵一想倒也有理,心中有些鬆動,卻聽莊主不再續言,便道:「莊主
請說下去。那麼我應如何做,才能捍衛正道?」
江璟除了訓誨徒兒,平生鮮少長篇大論,這才會因不自在而停頓。幸而康
浩陵畢竟是晚輩,想想自己又何須怯場,而他對於自己的主張甚是自負,一聽
康浩陵問到關鍵,下頷微揚,當即續道:「正道?世上的情仇是非,又豈有絕
對之理?你說你對,他說他對,無論靠武功、言辭、文章取勝,倖存的勝者才
能說自己是正道。世間沒有一套『正道』是駁不倒的,除了活命以外。」
世上的情仇是非,又豈有絕對之理?勝者才能說自己是正道!此言大違康
浩陵的本性,心中登時發懵:「不,不對…正道,正道跟勝利怎能是一回事?
……」皺眉思索,「莊主這說法並非無理,人固然要活下去才有盼頭…我怎覺
著哪裡不對勁呢?……不,為了活命而罔顧仁義,那活著又有甚麼意思?難道
就為了昭告天下人,說我勝了、我是正道?大丈夫怎能這樣顛倒黑白?不對,
大大地有誤!」
按捺不住,昂首說道:「莊主,你說得不對。」
江璟不意這個向來唯唯諾諾的後生突然直言反抗自己,更何況是在傳功之
時如此大膽?不禁愣了一下。
康浩陵道:「身後事如何,誰又管得了那麼多?我只求死的時候心安理得
,恕晚輩覺得…賴活著未必是甚麼硬道理呢。」
江璟盯著他那對細長雙目與蹙緊的濃眉,這孩子與李繼徽毫無血緣關係,
眉眼卻跟義父頗為神似。只是他眼中的赤誠,不曾在李繼徽身上見到。江璟又
有些疑惑了:大哥教出的孩子,怎地一點也不像大哥?以李繼徽為人,斷不會
說出「為了辨明正義寧可殉身」的言論來!而自己這樣教導後生,難道不是受
李繼徽的啟發?
江璟頓了一頓,似有猶豫,仍續道:「你臨敵經歷不多也不少,未來你當
學懂:越是跟你恩怨難清之人,武功只會越高。」
康浩陵疑惑不明。江璟道:「你不明白我所指?唔,依你的潛質,加上此
功訣之助,數年之間,只怕能爬上南霄門弟子輩第一高手之位。」
康浩陵問:「那又如何?」
江璟心中暗歎:「這還需我說到更明白麼?這如何說得出口?罷了,這少
年定見太深,心眼又少,暗示無用,且向他明言便了。」冷然道:「屆時,能
打勝你的,是尊師妘門主、北霆門冷門主和他師妹風渺月這些人,又或是有權
有勢之人以軍馬跟你群戰。這些人地位既高,跟你的關係也不是尋常。至於那
些非親非故、毫不猶豫便可殺卻的武林二流角兒,以及地痞豪人之輩,本事在
你眼中便跟鼠蟻一樣。」
康浩陵被他說中心事,通身打了一個冷戰,道:「莊主,你說甚麼,我還
是不懂!我怎會跟我恩師動手?這一生我和他老人家哪有甚麼…甚麼不解的恩
怨?而北霆門之人,我又豈會容情?何必跟他們分辨恩怨?至於甚麼…甚麼軍
馬,我曾與偽蜀國的禁軍交手,遇上那幫爪牙,又有甚麼情仇難分的?一概殺
了便是。」
江璟本來不知妘渟為何不向康浩陵揭露二人的舅甥關係,更不知康浩陵與
北霆門的黎紹之頗有糾葛。康浩陵資歷淺、性子直,江璟還未套問,三言兩語
之間,康浩陵心裡發虛,已脫口吐露不少線索。
江璟一凜:「他和妘渟之間絕不止這麼簡單。自他上我『翻疑莊』來,便
時露失落之態,他在外遊蕩這許久,向我學迴空訣之事不能稟明妘渟,卻不見
他苦惱回去怎生託辭。他這直頭直腦的孩子,若心中有甚麼計較,我跟真兒一
定瞧得出來,可見他和妘渟,或有甚師徒不睦之事……啊呀,不正是為了他北
霆門武功『自個兒長到身上』那回事麼?」
接著又想:「他對真兒毫無隱瞞,他在南霄門中的種種,我向來聽真兒轉
述聽得多了,卻從未聽他提起過『舅父』二字。他如此敬重尊長,對義父是無
比孺慕,若是他早知妘渟於他有師、舅二層關係,那親厚之情是決計顯露無遺
的。可是他平時言談神情之中,對義父親愛思念多了,對師父卻只有敬畏。」
「他是北霆門人的遺子,妘渟若心無芥蒂,不會不暗地告知二人乃是親舅
甥。再者,當年康妘二人私奔,兩派均視為奇恥大辱,妘渟按理說不該收留這
個孽子,更不會讓他學成一身如此紮實的本領。」
「除非…除非妘渟設下長遠之計,要用這孽子來報復康靚風和北霆門,那
便決不能使他知情。」
江璟心思敏捷,康浩陵還在那兒搔髮苦思,不過幾個呼吸之間,他已把可
疑的來龍去脈推想一遍:
「孰料,這個被妘渟有心利用的孩子,因緣際會悟出了北霆門的武旨,他
定是不慎把新悟的武功露了出來。這是妘渟的惡夢,手中的棋子不但不受管教
,更學會敵人本事,逼得他提前發難。只不知是否已逐出門牆?又怎地不處死
抑或幽禁?聽這孩子口風,一時還推測不出妘渟的盤算。」他可不知,並非妘
渟不想幽禁刑求康浩陵,而是殷遲再次異軍突起地救了人。
想起司倚真稟報,康浩陵在「五年清算」場上,身手英武:「推算時日,
說不定便是那一日,他遇上了黎紹之這個高手,事關師門榮辱,因此不得不使
出新悟的『刀劍互通』武功,終於被妘渟識破。不錯,自那事以後,他便無處
可去,這才能隨真兒返鄉省親。」
原先他對康浩陵說那番言語,一則是稍微試探,二則也是告誡他臨敵之道
,不意當真把康浩陵刺得不知所措。於是淡淡說道:「我只是打打比方,教你
得知,武功越高之人,才更有跟你恩怨牽纏的本事。」
康浩陵略寬了心,點頭道:「是。但是我不能對不住良心,明知可能殺錯
人,為了活命仍然去殺,這麼做…沒道理呀。」
江璟道:「我沒要你負義偷生,我只是教你別枉死!」又嘆了一口氣,將
鐵劍擲還給康浩陵,道:「行了,來接我第三掌。」
他先前頓上一頓,便是想起自己年少之時,以岳陽門恩師的仁義訓誨為先
。而那時他優柔寡斷的書生作風,更比讀書不多、純粹以武人自居的康浩陵要
彆扭百倍。想自己初入西旌立功,竟不知殺伐之際可以那般輕易,不知人命與
功業,在亂世皆如斯危弱。初出茅廬,體會了這一層,又惶恐,卻同時感到飛
躍高昇的喜悅。
亂世偷生、功成名就,原來竟能是同一件事!那時的他,斷不是個好人。
那麼,他教康浩陵為了生存而不問是非,是否錯了?自己是不是將一個質
樸良善的大好少年扭曲上了迷失的路途?
可是另一方面,又由不得江璟不這麼做。康浩陵是女徒傾心之人,又是李
繼徽的義子,這孩子看來已身陷門派鬥爭的險局,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無故死
了。
江璟這一生,至此已沒有太多念想,在殉友之前,除了醫治殷遲所中的怪
毒,便只求真兒找個安樂的好歸宿。她既戀慕康浩陵,儘管二人有身世障礙,
做師父的也唯有想法子成全。又盼將黑杉令歸還李繼徽,日漸衰頹的岐國若有
變故,也要借康浩陵之手,保得李繼徽活命。因此,江璟雖對康浩陵無甚感情
,卻不由自主往他身上傾注了深厚期望。
這個勢必承受自己期望的孩子,此刻雙手持鐵劍,在身前立個不緊不弛的
門戶,等待自己發第三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