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謁帝 3 名將本色
康浩陵隨在郭崇韜身後走入李存勗營所。郭崇韜入拜李存勗回返時,已除
去戎服,露出窄袖紫袍,意態舒然;康浩陵則被數名執刀軍士圍著,走到屋門
口時,又上來數名侍衛,將他與外邊層層隔開。侍衛服飾顯然較軍士華貴多了
,舉手投足也更矯健,想是宮中侍衛、隨軍護駕。
李存勗坐在居中矮案之後的一張虎皮上,郭崇韜躬身拜下,康浩陵隨之拱
手躬身,作了一揖。兩旁軍士及侍衛投來惡狠狠的目光,他一怔,瞪了回去。
眼角見到營中侍衛搬過一張華美地氈,讓郭崇韜坐下。
忽聽李存勗道:「他們是要你對我行稽首大禮。岐王是本朝臣子,他義子
李繼徽自然也是,你自己則是江湖平人,你覺著這禮該怎麼行才對呀?」
康浩陵轉回頭,直視李存勗。當時君臣禮制遠不如後世尊卑分明,君主雖
是「天子」,朝臣仍不需一見面便跪叩,日常議事更是隨興。但他身份卑微,
如此直視皇帝,便在當時禮法中,亦屬大不敬。宮中侍衛再忍不住,罵道:「
渾小子,叫你叩頭呢。」
康浩陵仍瞧著李存勗,見他一身黑色便袍,雙眉斜飛,方面俊目,體態壯
實威嚴,倒沒有想像中的飛揚跋扈神態,心情激盪:「我總算看見這人了,我
總算見著了!原來李存勗是這模樣,模樣也不兇狠。嗯,他老了江莊主一些,
跟黎老兄差不多。」
要知當時中土烽煙四起,民間訊息散亂,他從未有機會聽聞李存勗的年紀
,更壓根兒沒想過要問義父。若敘出生年月,李存勗小了江璟三四歲,然因征
戰四方,又未練有高深武學,面相反而稍顯老成。
他從胡思亂想中醒來,定了定神,道:「我義父倘若在世,會如何向你行
禮,我已無法問他了。你是英雄人物,方才是小子失儀。鳳翔康浩陵拜見……
唐皇。」疊手行禮,深拜到地,久躬不起。任憑侍衛呼喝,仍是不願跪倒,更
不願口稱「陛下」。
李存勗朗聲道:「罷了!平身。」見康浩陵直起身時胸膛起伏,目露精光
,面色發紅,也知這草莽少年見到自己,實是興奮激昂之極,便笑了笑,問:
「你在重重包圍之中孤身力戰,終於見到我,此刻心中作何感想?」
康浩陵衝口而出:「我開心得很!」
李存勗奇道:「可是因為得睹天顏、此行不枉麼?」
康浩陵直言答道:「不是。倘若我在你皇宮裡見到你,朝裡盡是天子威儀
,不免拘束得緊。可是現下你在這大營中,仍是大元帥,不是甚麼天顏……天
顏的,正和我心目中那個戰無不勝的好漢子一般無二,我有幸見到你的本色,
自然開心。」
李存勗哈哈大笑,聲傳四屋,說道:「你見我一面,殊屬不易,若非你武
勇過人,崇韜也不會帶你上來。說罷,你要甚麼?」頓一頓,又說:「若要投
效我軍,亦非不可行。」
康浩陵面上立時流露不以為然之色,皺眉瞪了李存勗一眼,隨即自知不宜
,搶在侍衛喝罵之前垂下眼皮,誠心說道:「郭尚書豈不曾啟奏麼?我沒想做
官、當兵,更決計不做唐國的官和兵。我只要你殺了韓濁宜!」
李存勗一呆,表情古怪地指著他,一時竟然語塞。這少年突發瘋語,詭異
莫名,令他連笑也笑不出來。片刻後才道:「崇韜自然跟我說了你的來意,我
還道他聽錯了,此刻我但願自己也聽錯。哈哈,哈哈!你這人有意思。韓先生
此刻在魏州,你這般身手,怎不自己去殺了他完事?」
康浩陵道:「你可知韓濁宜從王衍皇宮裡調暗衛去刺殺岐王的事?」
李存勗漫不在意地點點頭:「那一場他幹得十分荒唐,無端損折了我們讓
北霆門在蜀宮伏下的高手。原來你是為了那事來尋我理論的?少年人真是幼稚
淺薄,我是何等人,豈會大費周章去殺一個藩王!」
康浩陵一驚,作聲不得。他腦中急轉念頭,赤派機密宗卷的文字流過眼前
,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你從來不想殺王上……殺岐王?那麼……你可想過殺
我義父?」
李存勗哼了一聲,已感不耐,道:「你千里迢迢前來,不惜性命,只為對
付我帳下謀士韓先生。崇韜愛惜你的身手,又聽你遭遇不凡,才勸我接見你。
你若有高明見地,便趕緊說出來,此時此地,不是讓你一介草民胡鬧的。」
康浩陵仍道:「這事我非弄清楚不可。韓濁宜買通李曮,本要密謀暗害我
義父,最終竟叫蜀宮暗衛去刺殺王上,難道你……你事先一點也不知情,事後
也不贊成?」
李存勗眉頭一蹙,道:「事先我倒是知道一半。當日韓先生有言,鳳岐之
地武林高手輩出,因此他要翦除護衛李茂貞的南霄門高手。我覺得挺可行啊,
我只想岐王身邊少一些江湖人,免生枝節,安心為臣,和他手下的李繼徽、李
曮等人都作我西北屏障。我殺他做甚?那十六個北霆青派暗衛擅自決定行刺岐
王,險些壞了事。」他這樣說,顯然得知事態發展後是絕不贊成的了。
康浩陵大聲道:「暗衛是奉韓濁宜號令動手的!韓濁宜瞞著你擅作主張,
你都不怒?」
李存勗深深地望著康浩陵一會,道:「他是急於立功,一時糊塗。好罷,
說來你還幫了我一把,在那陵墓工地之中,你跟北霆門那個黎……黎甚麼的-
-」
郭崇韜接言:「黎紹之。」李存勗道:「唔,是黎紹之。你倆進去攪鬧了
一場,鎮住了倖存的八個暗衛,將他們趕出工地之外,這一鬧,可說是幫了我
的忙,保住了岐王性命。我從韓先生處久聞南霄門與北霆門乃是世代深仇,你
居然去跟黎紹之聯手,這個故事我聽著很有趣味,據說牽涉到你們門戶之秘,
是這樣麼?」
康浩陵昂然道:「正是。我身為靖難節度使義子,本當誓死保衛岐王;我
身為南霄門人,也要了斷百多年的血債。兩件事都是義不容辭。殺我師兄的暗
衛已被我誅於劍下,餘下的暗衛我卻不殺,以免仇恨愈積愈深。黎大哥和我存
著同樣的心思,正是我倆攪散了韓濁宜的毒計。」忽然想起,又咬牙道:「哼
,李曮被利益沖昏了頭,差點成了韓老賊的殺人刀,逆主弒父,我們還幫他全
了身後名!」
他率直道來,以為李存勗會勃然大怒,不料李存勗只笑了笑,問:「南霄
門和北霆門的事究竟是怎麼樣哪?我挺愛聽故事的,你且說來。」
康浩陵微愣,他早知李存勗愛看人扮戲,雖覺得他要自己說故事有點不倫
不類,倒也未太過訝異,尋思:「師兄們仍在練旦夕篇,這篇武學不能說,其
餘事端我卻正要傳得天下皆知。他要聽故事,再好不過了。」
當下述說兩派創始之祖實有淵源,如何各自囿於派別之見,積怨日深,仇
殺相報,迭代不休,而自己父母敵門私通、願出力泯除兩派怨仇未果、含恨而
終,他和黎紹之又如何相惜結交,立下止殺之志。
按理說,他與李存勗、郭崇韜等人口音有別,並不易交流,但南霄門中有
河東人氏,口音與李郭二人相似;李存勗麾下亦有關中流民投效。三人這一整
夜交談下來,全然無礙。
李存勗津津有味地聽著,向左右歎道:「武林掌故驚心動魄如斯,可不比
戲臺上的玩意強多了?」呵呵大笑,轉向康浩陵:「你是仁義為心,卻也難得
。」
康浩陵道:「不敢,我一介武夫,不懂得書裡寫的仁義,該幹甚麼便去幹
。」
李存勗笑道:「岐王雖是一代梟雄,令前朝風雨不寧,是我阿爹的大對頭
,但對待朋友部下,亦有仁厚之名,你這心腸很有他的作風啊。你所作所為雖
然妨了我手下韓先生一時,卻對武林千秋大有益處。你我陣營有別,你在王陵
裡那樣當機立斷,乃是份所當為。」
康浩陵拱手遜謝,瞥見郭崇韜正朝他微笑點頭。
陡然間,李存勗笑聲止住,面容現出煞氣,軒眉道:「南霄北霆是岐蜀兩
霸,倘若言和,民間武人勢力太大,我這位子不免坐不安穩,我如何能由得你
去止殺?你若有能耐辦到那等大事,我現下就不能放你活著走出這城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