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謁帝 4 治國秘訣
康浩陵全身一震，疾聲道：「你不能殺我，你如要常居疑老先生來為你
做事，便得放我出去！」
他千里跋涉、命懸一線，只為來到李存勗座前，說這一句話。言語一出
口，心下緊張至於頂點，目發異光，盯著李存勗有何反應，熱血奔流全身，
傷口又作痛起來。
李存勗猛然跳起身，直走到他面前。左右忙勸：「陛下不可！接近這武
林人甚是凶險！」好幾名御前侍衛手按刀柄站了過來。李存勗不理，戟手指
著康浩陵前額，過了片刻，森然問道：「你跟常居疑有甚麼干係？」
在這位唐皇的逼視下，康浩陵絲毫不懼。李存勗此人的神威全然來自戰
績，舉止雖剽悍，在武林高手的眼內，亦不過一名從軍的普通武人而已。而
他慣於號令全軍的威儀雖盛，對康浩陵而言，也未必便壓過了義父和江莊主
，那兩人號令之下所殺過的人、影響過的時局，比之這位年歲尚輕的「皇帝
」只多不少。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的確識得常老先生，我拚了這條命來找你，便是
為了跟你說常老先生的事。你想當好這個皇帝，治好天下，此刻就不能殺我
！」
李存勗怒極反笑，道：「江湖小子口氣這等狂妄，我治天下要你出力？」
康浩陵搖頭道：「有我甚麼事？但你需要常老先生出力，我可為你們引
介。」
李存勗冷笑：「你說。」
康浩陵道：「你方才說韓濁宜急於立功。不錯，他是急於立功，因為他
奉你之命去搜索常老先生下落，其實早就尋到啦，當時更把常老先生囚禁在
天留門。只因常老先生一直不肯跟他合作，他沒有臉把常老先生帶到你面前
，如今更辦不到了。」
李存勗慢慢放下手，哼了聲：「遮莫常居疑死了？被韓濁宜酷刑弄死了
麼？那麼你還引介個屁？」他雖寵信韓濁宜，卻畢竟是領袖人物，只要不涉
及戲曲狎樂之事，實是頗有知人之明。他自小目睹父王李克用與韓濁宜的對
答，早知韓濁宜為人陰狠。而韓濁宜向他說起常居疑時，嫉恨之色溢於言表
，若說韓濁宜一怒之下殺了常居疑，他亦不意外。
他戎馬出身，情急下出言粗俗，康浩陵也覺正常，答道：「不，常老先
生還活著！他禁錮後被救出，現下在一個，嗯，穩妥的所在……」馳車地隧
長達數百里，若把支線計入，總長更逾千里，當中不知有多少間兵工所和食
貨庫？他只知常居疑被司倚真救出後回到地隧藏身，不知其實隱匿於何處，
心想「穩妥的所在」總是沒錯的。
李存勗聽韓濁宜辦事辦得如此不濟，臉色登時沉得更為難看，但聽聞常
居疑未死，畢竟鬆了一大口氣，道：「原來如此。常居疑是你救的，或者你
江湖上朋友救的？」
康浩陵道：「朋友救的，保護常老先生也是我的心意。」
李存勗道：「我殺了韓濁宜，你便肯把常居疑交給我？」
康浩陵聽他這麼說，滿擬說服即將奏效，用力點了點頭：「韓老賊過去
是為你立過功，但他做錯的事卻也不少罷？他立的功勞主要有……有三，此
時你眼看要平定天下，這些功勞看來都不足道了。一件是讓將帥服用『神凝
丹』，精神健旺；第二……嗯，第二是讓軍士服用『魄定丹』，殺敵時奮勇
爭先不怕死。這兩種壞東西，你平定天下後便用不到。第三是為你煉製精良
兵器，常老先生卻能為你煉製更多更好的兵器。」
他說到精良兵器，想起剛剛慘死在營中的昊雷劍兄弟，心間酸楚，一分
了心，便說不下去。他對韓濁宜功勞雖十分熟悉，但以他性子，述說鋪陳時
絕不能這般有條理，而是靠了李繼徽遺教中的「兔死狗烹」之言，以及江璟
司倚真師徒的教導。
李存勗眉毛又是一軒，道：「方今我軍雖不能說已定天下，要滅了梁、
蜀、楚，卻也是指顧間的事。但少年不明事理，難道韓先生除了這三件事，
就沒有別的功勞？定天下之後，正有賴韓先生的智慧。」
康浩陵怒道：「他有甚麼狗屁智慧？」
郭崇韜忍不住道：「住口！聖人面前，不得妄言。」他愛惜康浩陵之勇
，只怕這孩子衝撞了聖上，招來禍事。康浩陵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只有閉口
點頭。
李存勗道：「嘿嘿，你聽好了：蜀國主荒民怨，便是韓先生策劃所為。
蜀朝之中那些諂迎之徒收了我不少好處，慫恿王衍搜刮侈淫，令蜀中民不聊
生，勸諫的良臣不是被逐便是被殺。另一頭，冷雲痴掌門所練的蜀宮暗衛和
皇城軍，隨時可作我軍內應。這麼大的一盤棋，是韓先生所下的哪！你以為
他的能耐，就只是煉煉丹藥兵器那麼簡單？你武藝雖高，可也太小瞧天下能
人了。」
康浩陵從不知韓濁宜這一番謀劃，只聽得呆了。他固然知曉韓濁宜與冷
雲痴聯手，在蜀宮暗伏好手，黎紹之更是暗衛及皇城軍的總教頭；但王衍奢
淫、佞臣當道，卻原來也是韓濁宜的手筆。如此推想，李存勗西進攻打朱梁
，雖說主要倚賴兵器、猛將以及郭崇韜之智，但南下滅楚的來日策劃，說不
定也有韓濁宜所獻計策在內。
李存勗甚是得意，道：「你跟韓先生有仇，要我殺他，是想要我學那心
眼狹小的越王句踐，兔死狗烹。但是換了常居疑來做，未必幹得比韓先生漂
亮。」
康浩陵大急，叫道：「不，不！」他明知李存勗左右又再投來憤怒目光
，怒他不知輕重，竟敢挺撞聖人，仍道：「常老先生當然不會幫你滅梁滅楚
，因為他最厭煩的就是霸主相爭。」
李存勗也不生氣，道：「這樣說來，我要此人何用？再說，岐王雖已上
表為我唐臣，你未必真心擁戴我罷？那麼你為我引見常居疑，平白昭顯我軍
武威，於你有甚好處？」
康浩陵原本情急爭辯，雙方愈說愈僵，被他一言提醒，登時記起江璟和
司倚真教過他的言語，大聲道：「常老先生的絕學是『千人一心』，那才是
富國強兵的大秘密，根本就不是韓濁宜的狹隘之學，你被老賊耍了。哪怕韓
濁宜立過一點兒微功，也只是助你在亂世打仗，來日天下太平以後呢？你打
算怎生讓老百姓過好日子？」
他將重大關鍵無頭無腦地說將出來，李存勗渾不解其意，以郭崇韜的才
智，亦難以領會。但他最後兩句連問，卻是驚心動魄，直擊李存勗關切之事
。李克用、李存勗兩代晉王征戰四方，從來打的只是攻城掠地的主意，那是
地方軍頭熱中權勢的腦袋裡唯一在乎的，直至李存勗稱帝，才漸漸想到了一
些「治天下」的難題。
李存勗一凜之下，瞪著他：「你好好地啟奏，說清楚些。」
郭崇韜略欠起身，奏道：「陛下明鑑：這鳳翔少年既有這些說話，可見
他誠心為我朝太平天下著想。依臣陋見，他若回到武林，為南霄北霆兩派止
戈，絕不至於反而禍亂謀逆。」
李存勗望向他。郭崇韜又道：「江湖中人最講求信義，認準了一條道理
便百死無悔，豈能一邊為陛下的江山打算，一邊謀逆？卑鄙之徒固然是有，
但此人在我軍包圍之中依然果敢勇毅，便不會是卑鄙之徒。」
他這兩段話效驗如神，李存勗對他本就信任，聽他說來入情入理，心下
甚喜，緩緩點頭，再度戟指向著康浩陵：「好，你若說得我滿意，我可以放
你出去。你那些武林中的事，我可以不管。」
康浩陵聽見「我朝太平天下」等字眼，大大不以為然，眉頭又再皺起。
但眼下好不容易說到正題，又得到郭崇韜的偏幫暗助，他再怎麼魯莽，也知
表面上該對李存勗禮敬，以放下對方心防，不禁對郭崇韜好生感激。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拱手道：「你若信得過我這草莽少年，我可幫你遊
說常老先生。我之所以被韓濁宜反咬一口、遭大岐通緝，一半也是我跟常老
先生結交之故。」
李存勗一聽又有故事，不由得起勁，目光閃爍地想問，卻欲言又止。郭
崇韜深知他癖好，說道：「康浩陵，聖人想知曉箇中詳情，你細細奏來。」
李存勗大悅，坐回虎皮毯上。
康浩陵當即從頭述說自己與常居疑結識的經過，接著敘述常居疑心法的
奧秘之處。李存勗多次動容，站起又坐下，接連數次，回頭看郭崇韜時，只
見他亦是驚詫無已。
君臣相對咋舌，竭力從平生所見所學之中，尋求一點點和這心法有關的
聯繫，偏找不到任何一絲線索。
－－他們自然找不到，因為此後數百年亦都沒有人能如此創發！
康浩陵說罷，見李存勗仍是呆呆思索，便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