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揚灰 1 使者橫禍
七月將盡,西蜀的和暖日子終於也走到盡頭,山間秋雨一陣接一陣地落
下。
司倚真走了一趟北霆門,除了會晤黎紹之,亦如殷遲所窺見的,與青派
別院密會。她在別院庇護之下待了半夜,自然便是跟群豪共商攻佔天留門之
舉。群豪聽聞馮宿雪已受司倚真之誘,西征無寧門,把門中精銳盡數帶離山
腹城,拊掌大喜。
司倚真離去後,群豪的權柄雖被冷雲痴刻意架空,但日日留意北霆門中
動向,不久便打聽到韓濁宜遣親兵求援、冷雲痴下藥迷倒親兵、向唐國輸誠
之事,這些事端在北霆門內部並非機密,反而是全體在門主號召下有志一同
的富貴路向。呂長樓等人得知,更為確定司倚真的佈局果然推進順利,他們
與常居疑合軍佔領天留門基業之日,就在不遠。
司倚真回到七槐溝的地窖,途上清風拂面、細雨微涼,鄉間雞犬之聲依
舊,和江湖的凶險恍若兩個世界,她只覺平和安暢。來到山洞口,侍桐正抱
著嬰兒,向孩子指點:「這是雨水、這是樹木,嗯,這是花兒,現下它們一
朵朵地落了,到得春來,又一朵朵地開出來嘍。再過半年,乖寶也長大不少
了……」
司倚真偏頭瞧著她母子,嫣然笑開,說不盡心間喜樂。她二人在江湖上
出生入死,早已不拘泥主僕俗禮,更似親姊妹,侍桐拉住她的手,倆人回入
地窖敘話。
這般清靜甜美的日子過了幾天,一日晨間,洞外突然又傳來天留門的幽
細笛音。天留門人久不曾現身,但馮宿雪曾有命令,讓那幾個幫同鑿建地窖
的門人與司倚真通消息,甚至願為司倚真置辦日用所需,以答謝她指點無寧
門位置的人情。司倚真聽見笛音,也不意外,攜短棍來到洞口。
只見兩名灰衣人施展輕功,自遠處冉冉縱躍而來。來到近處,司倚真見
其中一人是生面孔,向他道:「這位道兄未曾見過。」
那人道:「我本跟老秦出外勘礦,門主從山外傳令回山,有幾句話帶給
姑娘,於是我出來尋這個同門。」另一人是司倚真見過多次的,點了點頭。
司倚真秀眉微揚,道:「馮門主已啟程了麼?」心想:「勘礦的老秦?
」腦海出現一個昂然頂撞韓濁宜的灰袍老者身影,便即明白:「啊,是藥房
的老秦,那個對馮宿雪極為忠誠的老匠人,天留門煉丹製藥的第一把手。他
本是常先生的書僮,學了他不少本領。他武藝低微,馮宿雪攻打無寧門用不
著他,自然是留他在山中操持藥房事務。」
那二人已商量好彼此言語,輪流說道:「門主要我二人帶的話,便是她
率領本門門眾,已到了無寧門左近,探勘所得,發現姑娘說得確實不錯,門
主說很多謝姑娘。」
司倚真心頭怦的一跳:「已然到了。加上這兩人來此的時間,只怕決戰
就在這幾天。」頷首微笑:「道兄跋涉辛苦。」
那二人續道:「門主要我們問姑娘:魏州那件事,她很是關切,姑娘辦
得如何了?」
司倚真心想:「馮宿雪當日面露殺機,要我助她殺韓濁宜,以絕她後患
,我不單應允,還當真教康大哥去跟李存勗談判。可是……康大哥辦得如何
,我此刻又怎能知曉?家丁從魏州傳來的新訊息說李存勗根本早不在魏州,
御駕親征山東已久,康大哥是跟去了麼?他在東邊始終沒有消息,不知……
不知……」一想到康浩陵,心緒便亂,又想聽見他音訊,又怕再見他。
那二人見她不答,側頭相視。司倚真芳心雖亂,對身遭警訊卻極敏感,
知道在天留門人面前不可絲毫放鬆警戒,便道:「我已照著當日跟馮門主的
約定,將那件事交與一個可靠之人辦理,日來仍在等候回報呢。」
那二人鬆口氣,一人道:「這樣就好。門主說,她料想姑娘一定辦得很
妥當,等如給了天留門兩份大恩,本門無以為報,所以,除了釋放那老頭兒
是原先答應姑娘的條件,姑娘還想要甚麼,不妨交待下來。」
司倚真漆黑眼珠一轉,暗忖:「馮宿雪本來大可不必再遣人來找我,卻
主動加碼酬謝,定不懷好意,卻是有何圖謀?唔,她眼看黑杉令唾手可得,
顧慮我會插手箇中利益,所以想先探探我的口風。我向她要些甚麼,便能消
除她的疑心呢?」眨眨眼,已有計較,笑道:「小妹和馮門主江湖相遇,有
幸攜手一場,已是緣分,這般緣分,一生有這一次也就足矣。」
那二人惘然不解。司倚真道:「小妹是南方人,本家雖不是高官貴族,
也算衣食無憂,等這所有大事一了,小妹轉身便回故鄉,只盼和武林凶殺鬥
爭之事再無糾葛。這便是小妹懇盼馮門主相助的事。」這番話說得十分清楚
,她追加的條件,便是與天留門好聚好散,實則便是一刀兩斷,往後各行各
道,讓她在江南安住無憂。
可惜天留門人不通世務,聽得似懂非懂,司倚真怕他們傳話失誤,便說
:「不如這樣,二位道兄且請稍候,容我手書一箋,拜請馮門主芳覽。」
那二人道:「我們在這兒等,妳進地窖去寫罷。」
司倚真轉過身,正要進山洞,猛然間身內元勁自行發動,原來身後氣流
大異,似有大件物體飛速欺近。她吃了一驚,抽棍疾轉過身,只見一根大樹
枝橫空旋轉飛出,向那兩個天留門人頭部撞去。那兩人亦大駭,斜身向這邊
竄出,堪堪從樹枝下方閃過。
司倚真看得分明,若非他們身法奇速,早已腦漿迸裂,那根粗枝絕非示
警而已。只見那二人不等立定便拔了劍,卻被餘風撞得仆跌。草叢裡跟著飛
出兩塊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石頭,仍是分別對準二人後腦砸去。
二人面臨生死大險,使出平生本領,才跳起的身子竟傾斜著扭轉,挺劍
撲向草叢。不料躲過了死劫,躲不過活罪,二人手臂只一動,啪的一聲,同
時中石,已雙雙被石頭打斷。
二人驚怒之中,左手拾起落地的兵刃,尖聲叱道:「出來在畫水劍底受
死!」
司倚真見了這一木二石的來勢,心頭大震,再想不出世間有第二人有此
能耐。可是那人又豈會在此處現身?若非她所知的那人,而是敵人,便可怖
之極。她驚惶之下,不敢返身逃入地窖,反而向旁縱出,要將敵人的注意引
得離地窖愈遠愈好,以免傷到侍桐母子。
但見草叢中白影閃動,一個白袍人闊步而出,將一個灰衣人擲在地下,
喝道:「瞧瞧這是誰。」
那兩名天留門人大驚失色,叫道:「老秦!」跌在地下的老者灰衣上滿
染藥汁痕跡,不是老秦是誰?他翻身怒吼:「你這妖魔,你到底要怎地?」
白袍人揚眉不答。
司倚真驚得呆了。若然只是見到老秦被挾持,即使那白袍人功力深奧莫
測,縱然他一舉殺了天留門三人,亦不能令她震撼到手足無措。那白袍人擲
下老秦後,便空著雙手,負在背後,兩道凜凜目光向她掃來。
那人挺立於三名怒目噴火的敵人之前,秋風吹拂袍角,頂上髮髻玉簪色
澤溫潤,姿態俊逸拔群。司倚真卻被他望得冷汗直冒,手足僵硬,半分也移
動不得。
兩名天留門人呼嘯一聲,左手雙劍攻出。說也詭異,雙劍才剛剛一動,
尚未挺出,白袍人似已預知,伸足挑起了老秦身子踢出,將之往那二人身上
撞去。以他一踢之力,非但老秦要被兩柄劍洞穿身子,那二人亦將在瞬間筋
折骨斷而死。
司倚真尖叫:「老秦是好人!」
白袍人一聽,縱上去伸出雙掌,將老秦飛在空中的身軀硬生生推開,這
一推的橫力霸道已極,天留門人兩柄劍脫手飛出。二人一驚,已遭白袍人抓
住頸際血脈,登時暈去。白袍人將兩顆頭顱對著一撞,鬆手讓兩人倒下。
司倚真一頓足,叫道:「師父,為甚麼這樣狠?他們雖是奸黨,卻也幫
過我。況且你若殺他們,馮宿雪找到這兒來,我難逃一死!」她自然看得出
,白袍人那一抓一撞的勁力極其狠惡,雖非殺招,卻已在二人的血脈中留下
重大隱患。二人醒轉之後,這一生凡是激烈動武,又或情緒激動,極易突發
中風之症,可說甚至比殺招更為殘忍。
白袍人緩緩轉頭,也不理身旁地上老秦掙扎怒罵,森然道:「他們要對
無寧門下手,便不狠了?」
這白袍人,正是司倚真從勁力態勢所推測的那人,亦是李曮在赤派中樞
書房所見的黃銅假面怪客,正是江璟。
司倚真一聽「無寧門」三字,額頭冷汗更是一滴滴滲出,身軀發顫,尋
思:「師父不知聽見了多少我和他們的談話?」任她伶牙俐齒,這刻再也說
不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