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揚灰 2 至淡如水
江璟望向老秦:「你回山去罷。」老秦爬起身,呼呼喘息,一時不知怎
生是好。江璟道:「你的用處,是讓我尋到這裡,再嚇阻一下那兩人。現下
不需要你了,走罷。」
他認定事實如此,便說出口來,在老秦耳中卻是最大的羞辱。老秦素來
是個硬氣漢子,大吼:「你把我也殺了!」向他衝去。江璟側步讓開,老秦
撲倒在地。
司倚真搶上去扶起老秦,叫道:「別動手,你會吃大虧,倒不如趕緊回
山去,再做計較。」故意把身子攔在師父和老秦中間,攙著老秦遠遠走出十
多丈,途中勸道:「秦老師傅,你回到藥房,憑著一身本事,定能把天留門
的藥毒之學帶往更高境界。爭眼前這一口氣,總沒有發揚天留門的學問重要
,是不是?今天的事,只要你不對任何人說起,我和馮門主仍是朋友。」
老秦將信將疑地瞧著司倚真,雙目瞪如銅鈴,壓低嗓音道:「我已親眼
目睹妳叫那個妖魔為師父,妳還放我回去?」
司倚真長嘆一聲,此事她確然百口莫辯,誰會相信她師父一心力保無寧
門,而自己與馮宿雪的合作偏偏並非虛假?她知道師父的目光便在身後冷冷
監視,想起師父現身出手,石破天驚,自己大禍臨頭,身子不由自主地輕震
不已。她帶老秦走到遠處,才道:「我現下無論說甚麼,秦師傅也不會信。
但秦師傅是明白事理之人,自然會把天留門基業放在心頭第一位。」
這已是她無計可施之下的辯白,虛軟無力,等如不辯,只有賭一賭老秦
固執的性子,賭他死認著「以天留門為重」的道理,便不去追究江璟和自己
的企圖。可是她也知道,老秦既能從書僮熬成天留門藥毒之學第一人,腦筋
可不死板。她自忖聰明百端,仍不敵運途的反覆!
她送走老秦,目送他身影消失在山坡那邊,奔回山洞前,向江璟拜下:
「師父,求你也別殺這兩人。」說著指一指地上兩個灰衣人。
江璟道:「妳一走了之,豈懼馮宿雪登門?」
司倚真咬牙道:「不,這二人倘若死了,無法為我送信給馮宿雪,我和
常居疑老先生的大事難成。你不為我,也為常前輩想一想。」
直起身來,只見江璟一動不動,面色木然,那雙眼尾略見皺紋的澄澈雙
目,本來有著她最熟悉的慈父眼神,這刻瞧著她的模樣卻似瞧著山石樹木。
師父的音調始終是淡淡的,既不特別冰冷,亦無絲毫溫暖,像是至清至淡的
水。
即使是成都大雨那晚,師徒倆吵翻了陷入僵局,師父也不曾這般毫無感
情地待過自己!
司倚真從心底涼到了身上,勉強鎮定:「他們沒聽見我叫你師父,不會
妨礙甚麼的。」
江璟依然不言不動。
司倚真道:「山洞裡,是天留門人為我鑿建的地窖,侍桐隨我住在裡邊
。請師父准真兒進去寫一道信箋。」快步進入地窖。侍桐迎了出來,見她面
色慘白,吃驚道:「小娘子去了好久,發生甚麼了?」
司倚真扶著侍桐肩膀,身子晃了一下,深吸口氣,道:「師父來了,一
會兒我就請他入內。姐姐仍照料孩子去罷,沒甚麼。」輕輕推開侍桐,來到
地窖中的小廳,迅速研墨,只聽得「答答」亂響,墨條在硯池裡不斷碰撞。
她家學淵源,自小到大寫過不知多少幅字,現下竟連磨墨也控制不了自己顫
抖的手。
她寫罷給馮宿雪的信箋,奔出來塞在其中一名灰衣人身上,輕聲道:「
師父,真兒的事辦好了。」
江璟低沉地哼了聲,提起兩個灰衣人大步去遠,不久之後回到山洞前。
司倚真問:「已放到遠處去了?」江璟不答,連望也不望她一眼。司倚真不
敢再問,雖說馮宿雪等人已然抵達無寧門附近,殺那兩人已難挽大勢,但倘
若師父恨意不消,轉頭便將那兩人斃於手底,問了又有甚麼意義?便躬身把
江璟迎入地窖。
侍桐從甬道裡疾趨而出,歡歡喜喜地請安:「家主,侍桐問你老人家安
好。」司倚真雖叫她入內照料孩兒,但她思念家主,又是打理慣了宅務的大
丫鬟,在江璟師徒處置兩名天留門人的當兒,她早已快手快腳把茶壺放到爐
上煮起,備妥點心,掃淨小廳,恭迎家主到臨。
江璟只略一點頭,張望甬道幾眼,便拋下司倚真主僕,逕自尋到地窖的
小廳,站在正中。他對於天留門建築的佈局一無所知,本不該像常居疑那樣
一眼便看透地窖格局,然而昔日西旌能者輩出,他出於職務所需,對於構築
之學不免耳濡目染,以他的天資,豈有不舉一反三的?
侍桐覺到師徒之間氣氛大非尋常,怯怯地道:「家主請坐。」江璟只漠
然背向此處。
司倚真輕拉侍桐衣袖,要她退下,接著稟報已拜常居疑為雜學老師之事
,卻不提自己前往大食國的盤算。她在師父面前,倚著師父寵溺,多年來不
免沒大沒小,可一旦面臨這詭譎的場面,只覺師父已不是自己熟識十七年的
那個人,於是事事不敢分毫逾越了禮教。常居疑雖是她的雜學老師,不涉武
藝,仍屬於「師尊」,她多拜了一位師尊,在師門中這是第一等大事,需首
先稟報。
接著,便敘述自己指點康浩陵去和李存勗談判、陷韓濁宜於必死之境等
等經過,更詳述赤派劍手如何盜來機密文書,並捧出那一包袱赤派宗卷:「
這便是那些文書,奉請師父過目。」
她雙臂捧著包袱伸在空中,一直伸到雙手微涼,江璟亦全無聲息。方才
那許許多多的說話,竟似是說給了一座石像聽。司倚真放下包袱,緩緩抬起
眼,鼓起勇氣望向師父的臉。師父的面色忽然微微有些變化,分不清是憤怒
、失望或者悽楚。
良久,江璟輕歎一聲,淡淡地問:「妳待那個老秦那般仁慈,何以竟忍
心陷無寧門於險境?」
打從江璟在山洞外突然出現,司倚真已料到他遲早會有此一問,驟然聽
見,仍不禁全身震動,耳旁嗡嗡亂響。她緊咬牙關,也不知自己出於何種心
情,是贖罪抑或賭氣?砰的一聲,直挺挺跪落地面。
江璟冷漠地看了她一會,轉向牆壁,說道:「我擒住那老秦,暗中跟到
此處,是為了查清兩件事。我查到韓濁宜要對無寧門出手,於是急速前往天
留門附近查探,未到地方,先見到老秦帶著天留門眾在採藥、勘礦。我聽見
他們拜收馮宿雪從關外傳回的消息,說『門主從那個來歷不明的范姑娘處所
得情報果然不錯』,這句以後,便是適才他們和妳說的話。」
司倚真明知師父瞧不見,仍點點頭,她是已無氣力發出任何應聲了。
江璟續道:「我要向妳查的第一件事:何以他們需要從妳這裡獲知無寧
門的位置?喊冤谷無寧門立足關外十八年,一些人知道,我也知道,妳卻理
應不知道。」
他這番話的語氣極其平淡,極其自然,便像是昔年在西旌時,處份大事
、片言殺伐那般冷靜。或者,他必須把自己重新置於這等心境,方能六親不
認地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