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揚灰 5 血酒之聲
他陡地想起那夜,霍齡中了呂長樓一刀,自己為他續命了半夜的情景,
心頭淒楚,一手輕撫那婦人頂門,以迴空訣勁力為她暫時定神。料知她心跳
再跳得數十下,便要離世,只盼她迴光返照,說出凶手去向。輕聲說道:「
嫂嫂,害妳的人朝哪裡去了?我給妳報仇。」
那婦人又痛又虛弱,一時無法說話,但也似乎看出江璟幫助之忱甚是殷
切,斷斷續續說了一句甚麼。
江璟一愣,道:「妳說甚麼?」心想:「這不是漢語。是了,她便是那
個被惡徒追尋的羌族婦人!」料想那婦人不懂漢語,頗感躊躇。
那婦人又掙扎了幾下,忽道:「回家……我男人……我要回……」這次
說的竟是漢語,語音生疏。
江璟精神一振,尋思:「無寧門之事急如星火,這宗凶案若無線索,我
勢必不能為之耽誤行程。若能將她遺體送還她家裡,這件事便趕緊了結了罷
。」點頭道:「好,嫂嫂放心,我一定送妳回去給妳夫君。妳夫君……妳當
家的叫甚麼名字?你們住在哪裡?」
那婦人不答,眼見即將死去,江璟胸中一陣焦慮。不知何故,他重返鳳
翔、遙祭李繼徽、威嚇李曮,乃至與徒兒反臉,心緒始終鎮靜,但在這片與
自己無關的大草原上,面對一個垂危的陌生鄉人,他的關切與不安,竟是難
以抑止。眼角餘光忽然見到那婦人手指不斷顫動,想抬起手而無力,他連忙
執起她手腕,道:「嫂嫂可是要取甚麼物事?」
那婦人緩緩伸出一指,掙扎許久,才將手指往自己頸中指去,接著雙目
一閉嚥了氣。
江璟放下她手,瞧見她頸中有一條細繩,該是繫著首飾之類,伸指勾出
細繩,一塊小木牌從她衣襟內掉出。木牌質地堅韌,形狀並不規整,是從西
北特有的胡楊木上削下來的。江璟恍然大悟:「刺她的人並未失手!是這塊
堅硬的木牌在胸前擋了一擋,致令劍尖滑開。殺她的人知道一劍已足致命,
不願多費功夫,便拋下她而去。」
「墟集外頭那些細小血跡,絕不是這婦人留下的。受傷的另有其人。」
木牌血跡殷然,刻畫著的圖案淹滿了血。江璟嘆口氣,知道這木牌是能
幫助那婦人的最後一條線索,便將木牌在草上抹乾淨,突然間,倒抽了一口
氣。
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刻著兩個漢字,是武人的字,毫無書法可言,整塊木
牌不但稱不上首飾,作為孩童的玩意也太粗糙,那婦人卻珍而重之地佩戴在
身,足見對於贈牌之人情意極深。
木牌上刻的是「九命」……
若然在別處見到這樣一塊木牌,縱使事情再蹊蹺、再巧合,江璟亦不會
多所戀棧,只當無緣仗義相助,將遺體在草原上落葬便算。但他已在無寧門
左近,錢九命是他惦念的無寧門故人之一。
恍惚間他想起,十七年前與殷衡重會,殷衡偷盜了富家的食料鍋杓,辦
了一場中秋小宴。醺然之間,殷衡說了很多無寧門人的事,說錢九命貪心,
想追求美麗的羌族姑娘,可以幫忙釀百花酒……江璟撥了一下那婦人臂彎的
竹籃,滿滿的花朵和酒麴散落出來,花朵被風吹得打轉。
他將那婦人遺體放上馬背,匆匆以麻繩固定,策馬疾奔,在草原上繞了
一個大圈子,未見有異,便將圈子擴大,再奔一匝。如此漸奔漸遠,西面依
稀現出一些高大枯木的影子,或直或橫地虯曲陳列,蒼勁詭奇至於極點,瞧
模樣便是西域的胡楊木。
愈奔愈近,便見一共有七棵,隱然圍出一塊大廣場,形勢天成。江璟心
想:「無寧門人練武不輟,若要搬新址,定會選擇便於開闢練武場的地形…
…是了,是了!二寶說過,無寧門練武場旁有五棵巨大的胡楊枯木。舊址是
五棵,他們見到此處有七棵,多半感到親切。」
他胸中似被一塊大石堵住,鞭馬狂奔,耳旁呼呼風生,他卻恨奔馬遠不
能趕上自己焦切心意的萬分之一。要知曠地上看上去接近的景物,實際前往
總是遙遠異常,奔了好一會兒,已可望見七株巨大胡楊木果然是圍繞著一塊
大空地,地面僅有短草與沙土,與周遭的草原有別。
便在此時,迎面撲來一陣風,一股濃烈血腥氣息捲到。
在江璟靈敏的嗅覺裡,辨認出血腥氣裡猶摻雜著各式氣味:牧草、乾燥
的牛馬糞、炊煮所用的菜油、洗衣服的皂角……胡楊木沙地旁有人居住,斷
然無疑,而那些人正面臨一場殘酷的屠殺!
馬蹄前方猛地出現二人,俯臥在地,一個身穿天留門灰衣,旁邊拋了一
柄長劍,另一人穿米白色漢人粗服。江璟失驚之下,驟一勒馬,馬匹人立起
來。江璟翻身躍開,在馬腹輕踢借力,縱到二人身畔,伸雙手去拍他們肩頭
。以他功力,自然不懼兩人是敵人、假死埋伏。他剛一觸到他們身子,即知
二人已死,他先翻過那漢人身子,身形登時僵在原地。
片刻之後,江璟低聲道:「褚鍋兒,鍋兒兄,我來遲了。你放心,無寧
門裡的其他兄弟我這就去救。」
--十八年前,殷衡從青派帶出十五人,遠走川邊;其餘青派人眾則由
文玄緒帶往蜀國,奔向當時以為唾手可得的重權厚祿,西旌分裂。十五人中
,年紀最小的郭青律在甫抵關外時死於毒瘴氣,殷衡逝於松州,霍齡死於青
派別院之手,這褚鍋兒則是餘下十三人之一,在西旌做刺客時使的是雙鉤。
此時自然無暇為褚鍋兒落葬,江璟站起身,把那天留門人屍身踢轉來,
見雙鉤並排插在那人胸中。褚鍋兒身上則有多處重傷,均是畫水劍造成的薄
細傷口。顯然,褚鍋兒受傷逃出,被那天留門人追殺至此,一招了結對方性
命,自己卻亦不治。
江璟定了定神,心知前方就有一場重大戰鬥,殘忍險惡之處,絕不下於
自己生平所歷。他再度上馬,馬上仍馱著那羌族婦人的遺體,奔過胡楊木旁
沙地,奔入一片屋舍菜田之中,血腥氣愈來愈濃。他目光四處掃射,接著便
瞥見一間倉庫模樣的矮磚房前倒著六人。
五人身穿天留門服飾,圍成一圈倒斃,長短劍均未脫手,可見死得甚快
。一人倒在圈子中間,致命傷是頸部被橫削一劍,雙手各自緊緊抓著一件物
事。
六具屍身旁,碎了四個大酒罈,鮮血與酒水混合,從磚房門口較高處,
緩緩向這邊低處溢流,散發著令人反胃的氣味。
偌大的無寧門,竟不聞一絲聲息,一點廝殺動靜也沒有,倒像是血酒汩
汩流動卻有聲音似地。
那倒在中間之人身形映入眼簾,江璟腦中一陣暈眩,一時竟不敢上前察
看。他將馬繫在菜田邊的一根木樁上,距離磚房尚有數丈之遠,立定了凝視
那人。
其實,也不需要察看,那人朝天仰臥,面皮粗黑,身形精瘦。十八年未
見,遠遠看去,那人的面目依稀已滄桑了,但那猴兒般的體型不變,氣息雖
絕,姿勢仍保留著玩命搏鬥的模樣,雙手拿著的該就是殺死五個天留門眾的
武器。江璟凝注著那具了無生氣的身軀,猶記得那人少年時上竄下跳的滑稽
勁兒。
他淒然移步,走到馬旁,將那婦人的遺體從馬鞍上抱到那人身前,踢開
天留門人屍首,讓男女兩具遺體並頭而臥。
「阿九啊,你錢九命不是號稱有九條命麼?斷了一條又有何妨,另外那
八條命呢……」
江璟扳開錢九命雙掌,頓時明白:錢九命殺人從無定法,常用軟鞭,亦
能用兄長錢六臂的短刀,這時他雙手握著酒罈的碎陶片,迎接五名畫水劍手
的圍攻,竟以這極短極險的「兵器」,展開殊死決鬥。推估錢九命死前情景
,是他負傷將敵人引到來這間酒倉,這是他儲藏自己所釀諸般美酒的地方,
敵人料不到他空手竟能變出新的武器來,更料不到他憑藉兩塊破陶片,能把
五敵殺得片甲不留。
出其不意,因地制宜,這才是青派刺客的手段--但是,他的九條命,
都用在這上頭了,所以等不到妻子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