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世界(4)
歷經一番劫難,我們總算來到了中央水池。一路上熱情如火的推擠人潮
挾帶著喧囂聲浪,像是居民和幽靈為了遠道而來的旅者,熱烈地獻上一支又
一支的祈願歌舞。
我才剛看見從水池反映出來的光彩,卡珞便難掩興奮地舉起手中的厚重
筆記,朝坐在池畔一身卡沃斯裝扮的人影揮舞起來,見他沒反應,才恍然想
起什麼似地喊道:「辰,測量結束囉!」
他聞聲轉過頭來,一頭金色短髮在明亮的日光和水光相互輝映下,卻不
令人感覺刺眼。那軟軟的瀏海底下鑲著一雙和妹妹一樣青翠的眼睛,卻只是
無神地看著遠方。每次盯著辰這雙極其美麗、卻又黯淡無光的眼眸,我總是
無來由地感到難過。或許是因為我沒辦法想像失去視覺的世界,究竟會是什
麼模樣吧?
但這樣淡淡的哀愁,接著在辰一臉愉悅地往完全錯誤的方向看去時煙消
雲散。他一如往常地笑得燦爛,語調輕快的高聲回應:「哦!抱歉,這裡實
在太吵了,所以我接下來如果常聽錯請不要笑我,我說的就是妳,安。」
喂喂,這會不會太不合常理了?我急忙收起竊笑,閃身躲到卡洛身後,
警戒地看著此刻已經轉回來正確面對我們的失明少年。雖然這傢伙偶爾會像
剛才那樣判斷失誤,可是有時候我還真不相信他看不見東西!
卡珞對這個小插曲毫不在意,迫不及待地上前去翻開筆記,跟辰逐條逐
項報告稍早在中央廣場範圍內進行的測量結果。我忍不住問卡洛:「究竟為
什麼每年都要在慶典這天測量這邊空氣裡的靈素變化啊?一直都很穩定不是
嗎?」
卡洛聳聳肩,還未回應,我就聽到不遠處響起一道透露出歲月痕跡的嗓
音:「伏靈使需要謹慎觀測另一個世界所釋放出來的能量,以免過多靈素破
壞這世界原本的能量循環。」洛洛亞自治市的首席伏靈使里爾恪女士,也是
我們敬愛的學院導師里爾克先生的雙生,正拖著步伐走來,摸摸我的頭說
道:「傻孩子,長年下來穩定的數據可是城裡伏靈使團的功勞!」
「就是呀,安,很多事情不是妳想的那麼理所當然喔。」卡珞朝我擠擠
眼睛。
我困惑地歪著頭,然後才啊地一聲恍然大悟:「所以說伏靈使團在慶典
結束後,會再對從另一邊來的殘餘靈素進行調節?」
「答對了。」里爾恪女士柔聲笑道。「我早說過,里爾克那老頭低估了
妳的領悟力,真是說笑,妳可是那孩子的另一半呢。」聽她這麼說,我實在
得意極了,全洛洛亞城都知道安是里老師的得意門生,這簡直是天大的讚
賞。
「今年多虧有卡珞協助測量,我才省了不少力氣。」辰笑著說。
「我才要感謝你,實在是非常棒的實務經驗。」卡珞的黑色眼睛閃出滿
滿的求知慾:「平常空氣裡的靈素太稀薄,能趁這個機會學習大規模感知靈
素的要訣,好滿足啊!」
經他們這麼一說,我才想起天生對靈素有高度感應與操縱力的辰,從畢
業的前兩年開始便一直這麼協助慶典期間的測量作業。在去年通過資格考
後,他就直接以準伏靈使的身份進入使團接受職前訓練,省去了一般人畢業
以後找實習、找完實習找工作的痛苦歷程。
這樣想的話,安好像也直接飛越這個過程。打從去年和長我們一歲的晨
跟辰一起畢業,他年紀輕輕就通過資格考,本應大有可為,結果卻選擇繭居
在山裡。更精確一點來說,他是死活不肯離開我們家的木質地板,我見過他
千奇百怪的姿勢——無論是躺著、坐著還是趴著——但就是不曾再見到他好
好站直身子來過,一次也沒有。就好像「成年」是一道隱形的枷鎖,將他束
縛在我們那幢不大的木屋裡一樣。
正想著,周遭突然爆出此起彼落的喊叫。
「搶、搶劫!」
「快!抓住那傢伙!」
「讓開讓開讓開,別擋路!」
一陣猛烈的推擠將人潮撞出浪花,幾個鄰近水池的人差點因此翻進水
裡。我眼明手快地拉起離騷動最近的辰,想不通這個人怎麼能還悠哉游哉坐
在原處,一臉「好戲上場」的樣子——社會就是因為這樣才愈來愈亂啦!
我一抬頭,恰好瞥見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飛快竄過我們身旁,直往北邊
通道衝去。他懷裡抱著一只看上去質料不凡的酒紅色布囊,與他一身貧寒粗
布裝格格不入,想必就是行搶的人了。他經過的時候,我嗅到空氣裡一股刺
鼻的酸臭,反射性皺起鼻頭來:這大概至少兩週沒沐浴過了吧?連乾淨的洗
澡水都沒得用,看他奔逃的方向,很可能是居住在城北的住宅區。那兒房價
低廉,沒有穩定收入的雙生通常會遷居至此。
「真傷腦筋,每年解放慶典都會發生好幾起這種案件。」里爾恪女士幽
幽歎了口氣:「看準了外來遊客聚集,是下手的好時機。希湍這下子可有得
忙了。」
「說人人到。」我指著水池另一側,剛才男子奔逃的去向。「我們城裡
的警備隊效率真是出類拔萃。」
洛洛亞市的警備隊總隊長希湍,正領著一批隊員在北邊通道口處拉開防
線,將出入口堵得密密實實。男子見無處可逃,不知所措地左右張望,但還
來不及做出下一個動作,就被一記迴旋踢擊了個紮實,痛苦不堪地抱著肚子
蜷縮在地。晨若無其事地叉腰站在那裡,彷彿剛才那記看上去強力無比的踢
擊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晨,我說過多少次,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妳再這樣不聽指示行動,當
心在下次的升格檢定被刷掉!」希湍快步走上前,氣惱地對一臉無辜的金髮
少女低吼,接著指示身後的兩名隊員合力架住仍倒在地上痛苦喘息的男子。
「帶回局裡查清身份,在日落前將他的雙生一併逮捕。」
「等、等一下!」才呼吸過來的男子,惶恐地對兩名牽制他行動的隊員
喊:「拜託你們,求求你們,救救我妹妹——她、她的肺病很嚴重,不要把
她關進牢裡!」
「這件事你應該在犯罪之前就先想清楚。」希湍面不改色地說。
「可是,」男子紅著眼眶說:「我們沒有錢。我只是想帶她去看病。」
希湍沈默了一下,示意隊員繼續動作,最後丟了句:「這些話上法庭再
說。」
事件落幕,哄鬧的圍觀群眾逐漸散開,各自往更鬧騰的區塊移動。看著
警備隊帶著男子遠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胸口有些鬱悶。我搖搖頭,
試圖不去回想方才短暫滯留在吐息間的刺鼻酸臭。
非常突然地,就好像回應著我心緒的起伏,我強烈感受到與我緊緊連結
的另一顆心臟,正帶著難以抑制的雀躍歡騰搏動著。毋需任何理由,剛才環
繞著我的陰霾一掃而空。安遇上了什麼好事嗎?上次感受到這種程度的喜
悅,是他解開了苦惱一整個雙輪月之久的古代符文陣法。想到這裡,我突然
對於他這次開心的理由不太感興趣了。
「你說什麼?」辰突然轉往我的方向,用我從未聽過的寒冷聲音說:
「晨只是在做份內的事情,那男人的雙生受連累完全是他自己的問題。」
我用力皺著眉頭,確信他鐵定是又搞錯談話對象了。但剛才有誰說話
嗎?說晨怎麼了?我跟辰站那麼近,怎麼可能什麼都沒聽到。我看著遠處被
希湍捏著耳朵拉走的晨,遲疑地問他:「欸,你又在跟誰說話?」
辰眨眨眼,領悟了什麼似地換上一貫的笑臉。「沒事,只是這裡真的太
吵了,我大概要先回去休息一下。話說回來,妳今天怎麼會遲到?」
「都是安啦。想來就有氣,真的很想跟他逛一回慶典的說。」
辰輕笑了聲。「果然沒錯,也只有安能拖住妳湊熱鬧的腳步。妳來之前
我有聽見那小傢伙的聲音。它找妳找得好苦,我耳朵都快生繭了,好不容易
才把它趕去其他地方玩妳也聽我說完再走吧?真是沒禮貌。」
辰的句尾餘音遠遠被我拋在身後,經過卡洛的時候我拍了下他的肩膀,
喊了聲「我去找小傢伙玩囉你別迷路啦」,然後抱持著期待不已的心情穿梭
在人群之中。
呼嘯的風聲灌滿雙耳,我卻只聽見記憶裡它純淨的歌聲踏著音階走啊走
的,在我周身盛放出一整個春季。縱使它從未在這個美好的季節現身在我的
世界裡。
我想妳,也想念妳的歌聲。一年不見,妳過得好嗎?